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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頓像小時工一樣賣力地在診所打掃衛生,蹲在衛生間裡,用去汙粉把陳年的汙垢擦拭得乾乾淨淨。柏萬福說:“你知道這個房子在診所歇業以後幹什麼嗎?”

賀頓抬起頭來,用手背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說:“不是說好了要出租,補補開支上的窟窿嗎?”

柏萬福說:“原來你還記得。”

賀頓說:“我當然記得了。咱們又沒說過要挪作他用。”

柏萬福說:“既然出租,何必打掃得如狗舔一般潔淨?記得日本有個什麼女官,早年間當服務生的時候,打掃完廁所,都敢把便池裡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拼了。”

賀頓扶著腰說:“我不是為房客們打掃房間。”

柏萬福不解說:“為了什麼?”

賀頓說:“這房子就像一匹馬,你騎著它衝鋒陷陣長途跋涉,一道苦過也一道笑過,如今要把它賣了,你難道不為它刷刷毛,餵它一把黑豆嗎?”

柏萬福說:“依依不捨。我本來想幫著你乾的,看來,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裡踏實。幹吧幹吧。”

賀頓獨自揮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體的廢物,所以,在哀傷或是憤怒的時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勞作。

暫時歇業的事,賀頓已和沙茵交換了意見。沙茵的愛人最近出國了,家務都壓到她一個人肩頭,加之工作千頭萬緒,時間捉襟見肘,精力不堪重負。診所給沙茵安排了若干次來訪,都因為她走不出來,要麼是重新派給別人,要麼就只好將來訪者推辭。沙茵是個重臉面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覺得當初一同揭竿而起,現在半途而廢,不夠朋友,就一直延宕著。現在聽了賀頓的打算,彷彿瞌睡中送來了個枕頭,自然十分擁護。

賀頓看著沙茵那張如滿月一樣光明的臉,覺得十分踏實。沙茵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你學成歸來,我最忙亂的這一段也過去了,咱們再一道續寫新篇。”

沙茵是平穩而友善的,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體貼,是健全的頭腦和富裕的生活所餵養出來的。就像吃著蘋果聽著音樂長大的神戶牛,入口即化的細嫩無可比擬。原來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盡甘來,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寵兒,快樂而簡單地度過了一生。他們就像有著太多財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錢財——在他們來講就是愛心資助別人,自己也並不傷筋動骨。

在一塵不染的診所裡,賀頓與湯小希開誠佈公地談了自己的看法。湯小希很是意外,長久地沒有出聲。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到診所來,除了談戀愛就是不斷參加各種心理輪訓班,充電不已。剛有了一點入門的感覺,思謀著在自己的機構裡一展宏圖,不料卻遇到了歇業風波,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子。

“幹得好好的,說歇業就歇業,是不是另有隱情啊?你不會是要蹬了柏萬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讓你在這兒開業了吧?”湯小希狐疑滿腹。

賀頓說:“並無隱情。只是我想學習去。”

湯小希大包大攬說:“你儘管學習去,這裡不是還有我嗎!”

賀頓說:“你真的打算從此就幹這行了嗎?”

湯小希說:“那是。你沒看到咱們的業務多紅火啊。口口相傳,人家都說咱們的效果不錯,這就算立住腳了。我以後要以此為生呢!打算從祥林嫂進步成林妹妹,你這樣毀了我的大業。”

賀頓不解:“你的大業是什麼?”

湯小希說:“就是相機而動,甩了豬肉掌櫃,嫁一個乘龍快婿。以前年紀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萬馬虎不得。等我當上了心理師,就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再找物件,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長以上,最好是父親,如果是母親,估計將來婆媳關係不好處。如果是體制外的,家產最低要在二百萬以上。要有學歷,最低碩士,但MBA的不算,因為太濫。有學歷論但不唯學歷論,還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車,奧拓不算,起碼得捷達以上。要有房子,兩居室以上並且不是貸款買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達姚明那個級別。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風,有像豬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龍那樣就有點過了,鼻樑要挺秀如阿蘭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瓏,清秀型的也可湊合。講究衛生,但不能有潔癖。食慾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覺不能打呼嚕,祖上三輩血親五代之內不能有得過癌症、白血病之類惡疾的……”

賀頓膽戰心驚,說:“現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發季節。”

湯小希吁吁吹著氣說:“你們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勢一派大好,卻要歇業,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賀頓說:“正因為形勢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湯小希說:“心理這個事,也沒個行業標準,做的是良心買賣,只要咱們盡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再說啦,價效比實在是高,賣賣嘴皮子,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就有銀兩進項,這不是無本萬利的事情嗎!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盡,以為咱是活菩薩。若是沒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開竅,天生倒黴蛋,和咱們也沒有必然關係。別的還有個質量保證退貨三包什麼的,醫院的醫生看錯了病吃差了藥,弄不好還得進法院,心理師安全多了,風險幾乎是零。你說這等的好事,怎麼能關張大吉呢?這不是吃了迷魂藥出的昏招嗎?”

賀頓好像第一次認識湯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湯小希果然鳥槍換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臍裝,當年出生時被鄉下產婆潦潦草草結紮的肚臍,翻翹著一個小肉包。下身是一條水洗砂磨過的飽經滄桑的牛仔褲,褲腿被橫七豎八地戳了幾個洞,幾縷同樣色系的絲線像蛛網似的隨風飄蕩。賀頓向既性感又充滿江湖氣的湯小希說:“小希啊,我看你還是陪著你的郎君賣肉去吧。你在當初合股的時候,摺合多少股份,我都還給你。”

湯小希大驚,說:“憑什麼呀,我也是股東,你一張嘴就能把我給開除了?”

賀頓說:“這不是開除,這是為了你好。我覺得你真的不適合做心理師。”

湯小希惱羞成怒道:“你說我做不了心理師,我就真的做不了嗎?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殺予奪啊?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力?!”

賀頓一時被嗆住了。是啊,她們都是權益相同的股東,的確沒人有能給誰發放通行證的權力。她苦口婆心地說:“心理師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當成沽名釣譽發家致富的工具,以為是一棵搖錢樹,當然就不適宜做了。”

湯小希說:“你以為你的臨床經驗多一點,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告訴你吧,我一直在偷著學藝,你的那面單面鏡,就是我最好的老師。你不幹了,我還要繼續幹下去。我上的培訓班有一個同學,叫安南,他說也認識你,正想加盟呢!”

賀頓沒想到湯小希心計重重,心中震驚,情緒溫度計,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屬結冰的程度,只得說:“小希,沒有徵得來訪者的允許,你趴在單面鏡後面偷看,這是違規,你要受到處罰。你看到的東西永不能說。再者,咱們幾個人發起這個機構,現在大家都同意暫時歇業,就你一個人不同意。召開股東會,你也是少數。”

湯小希說:“少數就少數,少數怎麼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賀頓萬般無奈,只好說:“好吧,那就通知股東,儘快開個會議一議,咱們再做最後的決定。”

湯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裡,把賀頓的話向開肉鋪的男友學說了一遍,男友說:“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裡頭?”

湯小希想了想說:“當年說我出的是乾股,也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屬於出力的那種。”

賣肉男友撲哧一笑,說:“我還以為娶的是百萬富婆呢,原來不過是個賣苦力的。”

湯小希不服,說:“苦力賣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變成珍珠了。”

賣肉男友思謀了一下,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不管怎麼說,是她賀頓先說不幹的,是她對不起你。這樣,她就欠著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參加那個什麼股東會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數就是要服從多數。人家做了決議,你只有服從。”

湯小希憤然說:“照你這樣講,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餡就剁餡,我只有逆來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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