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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手裹厚棉布,一步一步往牆角小黑狗走去。

那狗見這陌生人步步緊逼,縮在牆角,頸毛炸起,呲牙低吼,盯著他目露兇光。

雖然不過巴掌大的小狗,然而齒牙鋒利,若真給咬到巧處,也難免要流血受傷。

閔貢勸阻道:“陛下,讓臣來吧。”

劉協搖頭不用他,仍是上前,又走了兩步,眼見那狗就要撲上來,忽然自己心中一凜,他主宰了這具年幼的身軀,重獲了生機活力,卻也一併繼承了少年人的衝動魯莽。

他乃是一國之君,卻行此以身犯險之舉,在這個沒有狂犬疫苗且醫療水平低下的時代,也許只需一個小傷口,就能叫他成為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

劉協定在當地。

若要訓狗,以他原本的性情能力,有遠比這要穩妥有效的辦法。

可是此刻他卻手上裹著厚棉布,要以帝王之身,親自上來與一條狗一較高低。

少年人,當真衝動吶。

“陛下?”

劉協低頭解著手上棉布,道:“今日不許給這狗餵食。”

閔貢鬆了口氣,忙應道:“喏。”

劉協嘆了口氣,只覺這正在瓦解的天下固然是一則難題,這具身體的少年性情也需馴服。他坐回案几前,取了一卷當代名士的詩詞抄錄來看。

當初他為秦二世,執政後期的漫長歲月裡,遍覽先秦名篇。然而饒是帝王,也無法叫時人寫出後世的名篇。如今他為漢獻帝,秦亡至今四百年間的漢賦名篇,於他乃是美味的精神佳餚。

劉協此刻需要讀些佳作,平復少年性情,翻了兩卷,目光停留在《飲馬長城窟行》上,詩曰: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此詩內容就算是在後世也頗為有名。

劉協一讀之下,只覺口齒生香,一顆心便沉靜下來。

他目光下移,卻見這首《飲馬長城窟行》底下,另有一首今人陳琳所作的《飲馬長城窟行》,卻是此人用漢樂府舊題作的新詩。

詩曰: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髮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這詩以夫婦書信往返的口吻,借秦修長城的舊事,來表現徭役沉重之下民眾的悲苦。若是尋常人看了也就罷了,劉協上一世卻當真親歷過大起徭役、修驪山墓、造北長城的秦二世初年,因此讀來更有一番感慨。

劉協放下竹簡,只覺胸中悲苦,嘆道:“這陳琳不愧為建安七子之一,朕真想見他一面。”有如此才情,也難怪這陳琳後來寫《為袁紹檄豫州文》,能把曹操氣得頭風之症發作。

卻不知陳琳此刻正在袁紹府上,因為皇帝對西園八校尉突然的召見,而大傷腦筋。

“陛下年幼,怎會深夜召見我們八校尉?”袁紹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攥緊的雙拳骨節青白,當著屋子裡的心腹,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恐怕這是董卓要效仿宦官之計。”

就在不久之前,宦官與外戚爭權,眾宦官趁國舅何進大將軍入宮,突然起事,將何進斬殺。

袁紹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有道理,“我數日前因廢立之事,曾與董卓有過爭執,至於拔刀。這人心性殘忍,必然容不得我,恐怕要害我性命。縱然打著陛下召見的名號,我卻也不能走這一趟。”

一旁八校尉之一淳于瓊道:“若果真是董卓要加害於本初(袁紹字),為何又一同召見了其餘四位校尉呢?”

“仲簡(淳于瓊)想得簡單了。恐怕那董卓正是要以此迷惑本初,騙得本初入宮,再行非常之舉。”陳琳一直靜聽,此刻才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原是大將軍何進的主簿,當初何進為誅宦官而召董卓等邊將入洛陽,他當時就曾勸阻,然而何進不聽,最終何進事敗被殺,而董卓悍然入京。見袁紹與董卓不合,陳琳便轉入了袁紹門下。

“孔璋(陳琳字)所言甚是。”袁紹嘆了口氣,心事重重,道:“如今董卓猖狂,我既已得罪了他,在這洛陽城中,萬事都要小心為上。”

淳于瓊聽他們討論半天也沒出個法子,忍耐不得,直接道:“既然是董卓不懷好意,咱們便都不去了唄。”

“仲簡又想得簡單了。”陳琳不慌不忙道:“若你們兩人都不去,萬一當真是陛下召見呢?就算是董卓設計,咱們總得有人去一探究竟,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袁紹目光落在淳于瓊身上,懇切道:“仲簡,那董卓就算要下手,也是衝著我來的。只要我還在,他便不敢對你們如何。你替我走這一趟——你不要怕,我這便派人去告訴曹阿瞞等人,叫他們也一同應召入宮。”

淳于瓊:……不要以為你是袁本初我就不好X你爸爸啊!

淳于瓊左右望望,見不管是陳琳還是逢紀,在座的袁紹心腹都衝他投來懇切逼迫的目光——兄弟就是你了!總不能讓大哥涉險吶!

淳于瓊死了推脫的心,應召入宮。

未央宮中,劉協靜坐等候,不知所召見的五名校尉中,有幾人會應召,又有幾人會逃亡。他自然希望五名校尉都能應召。今時的校尉地位僅次於將軍,將軍未必有自己的軍隊,校尉卻有。

兵權,很重要。

當初董卓方入洛陽時,只有三五千兵馬,擔心不能叫眾人折服,於是派士兵天黑摸出城去,天亮再大張旗鼓返回。當時何進部下騎都尉鮑信在外募兵歸來,曾經勸袁紹,趁著董卓兵馬初至疲敝而襲之。然而袁紹不敢發兵。而洛陽城中諸君都以為是董卓駐守在西邊的兵馬趕到了,等到何進舊部歸附,呂布投誠殺丁原等事發生後,洛陽城中便無人能與董卓抗衡了。

國都之中沒有人能與董卓抗衡,於是有識之士便四散而逃,於外募兵,漸成大爭之世,終有三國鼎立。

劉協一遍遍撫摸著竹簡上的字痕,要這顆少年的心沉靜下來。

如果能在洛陽城中,扶持出能與董卓抗衡的勢力,他為帝王,居中平衡兩方勢力,便能免得天下生靈塗炭了。

還活著的五名校尉之中,就連曹操都還是袁紹的附庸。

劉協捏緊了竹簡,如果可以,自然是扶持袁家最為妥當。

用時趁手,棄時也容易。

然而天下豈能事事皆如人願。

另一邊,送走心腹的袁紹,再不敢久留洛陽,將朝廷所頒符節掛於東門之上,已趁夜悄然逃往冀州。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睫毛低垂,久候之人不至,有些無奈,他輕嘆道:“看來袁本初是不會來了。”可惜袁氏滿門,不日都將慘死。

曹操垂首立在階下,見年幼的皇帝步步走近、停到了自己面前。

“你便是曹阿瞞麼?”皇帝問道,童音清澈,語氣卻沉穩如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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