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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話音才落, 就見北方烏巢大火沖天而起。

早在岸上等候的淳于陽,此時領兵而出,只留兩百郎官與一千士卒守著皇帝。

而此時, 曹昂的全副心神都被皇帝方才一語佔據,非但無暇去看那火光, 也未曾看一眼馬蹄聲紛雜中離去的淳于陽等兵馬,驚怔之下, 顫聲問道:“難道陛下欲追隨堯舜聖德, 行外禪之舉?”

禪讓,又分為讓給同氏的內禪, 與讓給旁人的外禪。

皇帝既然說出“何必歸於劉氏”這等話,那非但是否決了後繼者一定是劉壽的情況, 連高祖子孫都全盤否定了。

以曹昂在同時代算得上進步的思想來說,當下能想到的,便是上古五帝時的禪讓制度。本朝雖然也有皇太子劉嬰禪讓給王莽之事, 但後人歷來是不認的, 只說王莽篡漢。

“堯幽囚,舜野死。”劉協一哂,淡聲道:“天上哪怕會落金子, 都不會落皇權。”

不管後人怎麼修飾,儒家怎麼著書稱讚,說上古禪讓是大賢大德;但根本上乃是坐在帝位上的人, 已經失去了國家的實控權,不得不讓出位置來。禪讓聽起來謙恭有禮, 然而揭開禮義廉恥的遮羞布,底下仍是血淋淋的政權爭奪與赤|裸|裸的野心慾望。

曹昂從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直直望著皇帝, 目光中難掩擔憂,關切道:“陛下為何會作此想?”既然從來禪讓,都是在位者不得已之舉,可如今皇帝實權在握,怎麼會生出這等想法。

風華正茂的大漢天子,雖然生在動盪的時局下,但聰慧果決,已然收復帝國西部,就算是與袁紹大戰在即,可皇帝一直表現得信心滿滿,怎麼會想出皇位不必留給劉氏這等事情來。

難道是皇帝信了道家又或者佛家的話?還是信了術士?

曹昂匆匆在記憶裡蒐羅著,生怕是他錯過了什麼蛛絲馬跡,然而他印象中的皇帝,非但不信幽冥之事,甚至有些不敬鬼神。

那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情呢?

劉協望著靜靜的濟水,再開口時,一一數道:“炎帝傳位八世,歷時五百三十年。夏朝傳位十四世,歷時四百七十餘年。商朝傳位十七世,歷時五百餘年。周朝傳位三十二世,國祚得享近八百年。秦二世而亡,至於本朝,至朕已傳位二十九世,近四百年光景。這兩千七百年的歲月裡,共計百餘位的皇帝裡,真正有能力有手腕,坐在帝位上能利國利民的皇帝有幾人?而滿腦子膿包,只憑沾了一個好姓氏,實則除了禍國殃民,什麼都不會的皇帝又有幾人?”他沉沉一嘆,“後者比之前者,倍矣。更不必說其中渾噩者。”

桓帝與靈帝,荒唐舊事,還在眼前,此話無可辯駁。

曹昂感到自己已經摸到了皇帝的用意,可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無法開口,只能聽皇帝繼續說下去。畢竟就算是農人之家,也會偏重自己的兒孫,要將家中薄產都傳給子孫;更何況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呢?更何況是富有四海還這樣年輕的帝王呢?

劉協出神想著,上一世他為秦二世時,如何做一個皇帝,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未知的挑戰。他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只是為了活下去保住大秦,已是拼盡全力,根本沒有餘暇去思考改變政治制度這等大事。但是這一世,他有上一世的經驗,他清楚所有的帝王心術,明確掌握了事態的走向,因此夜半無人之時,得以停下來想一想,在做一個好皇帝之上,他還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誠如孟德斯鳩所言,建國的領導者塑造國家的制度。他如今重整山河,不啻於再建了一個新的帝國。

他輕輕道:“待天下收復,民生漸好,朕選一位最合適的人,為朕繼任者,又何必在乎他姓什麼?又是誰的子孫。劉壽不會因為他是少帝之子,便不得參與這場競爭;就算是袁紹的後人,只要能擔得起這重任,又何妨給他考校一番?”他舉了兩個極端的例子,雖然聲音並不高亢,然而黑眸中卻閃著光,那是一種屬於理想主義者的熱情。這是他幾乎從來不在人前展露的一面,但是他自己清楚,心中的火種從來不曾熄滅過,只是因為知道身處的時代恐怕無人能夠理解他,所以只能讓那火種靜默得在他心底燃燒。

此刻,他把心底的火種捧出來,吹一吹,讓它在清風朗月間燒起一點光芒,要子脩看一看這光芒。

曹昂與皇帝相伴近十年,當下第一次聽到這等言論,既感震動,竟又覺得是皇帝會做出的事情。他細細回想從前皇帝洩露的隻言片語,此時只覺“原來如此”。

曹昂已經習慣了每當皇帝有所提議,便立時跟進具體措施,此時顧不及心中撼動,已是順著皇帝的思路考慮開來,輕聲道:“您這是為萬民之心,可是此舉是要天下攘動的。陛下雄才大略,興許能把持得住局面,順利將這大好河山交給能讓您放心的繼任者手中。可是繼任者再選繼任者,天下形勢變幻,後來者未必還能有如陛下一般的手腕。一旦後來者不能服眾,便又是禍患無窮。”他其實還未能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但已然被皇帝的態度感染,雖然語氣仍是一貫的溫和,聲音卻已帶了輕輕的顫抖之意。

“你說的對,所以還需要一個能與之適應的、好的制度。這就需要慢慢琢磨了,不是一夕之間能夠定下來的。其實從前秦始皇、漢高祖時,開國之初定下的許多制度都是好的,是與當時的天下情形相適應的。可是時移世易,當權者各為私利,原本的制度非但不能約束他們,反倒成了他們的利器,逼得百姓要揭竿而起。”劉協察覺自己說得深了,頓了一頓,轉回話題,輕聲道:“此事朕不曾對旁人提起,如今也還不過是一點想法。朕也只是先跟你透個底,免得你再去忙什麼劉壽之事。”

曹昂清楚皇帝的脾氣,他雖然說只是一點想法,但必然已是無可更改,因憂心忡忡道:“沒有萬全之策前,陛下切莫再與旁人提起此事。”

“朕知道輕重。”劉協望著他發愁的模樣,不禁微笑起來,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有些悵然,當初若能把話說開,是否結局會不同?這絲惆悵不過轉瞬即逝,他的神思又回到當下來,低聲問道:“子脩果然沒有再瞞著朕的事情了嗎?”

曹昂搖頭道:“再沒有了。”

劉協拖長聲調“哦”了一聲,慢吞吞道:“可是朕問過醫工……”

曹昂“啊”了一聲,反應過來,忙道:“臣一時沒想起這事來……”他的確是忘記了,滿腦子都是皇帝方才放出的重磅言論。

“你也不想想,那是宮中的醫工,你要他們掩飾你的病情,他們又豈敢瞞著朕?”劉協嘆氣道:“他們得了你的話,先放你走了,卸了他們自己身上的差事。回頭再告訴朕事情,又不擔半點干係。”

曹昂雖然是信臣,能力卓越,但比起他這個兩世的皇帝來,御下的手段還是欠了火候。

劉協望著曹昂蒼白的面色,心中且喜且悲。

若不是得知醫工所報的子脩病情,他大約不會選擇把話說開。子脩的病情,無形中為他洗刷了很多的嫌疑。而上一世的遺憾,又促使他選擇賭一把,至少已知是錯的路,便不要再一次踏上。

曹昂垂眸道:“宮中醫工,陛下是清楚的,總是要把病情誇大幾分,如此治好了是功勞,治不好也不是罪過。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朕知道的。”劉協頓了頓,又道:“待擒住袁紹,要他交待究竟是何毒物,總有法可解的。”

曹昂只管點頭,心神還在皇帝那一席話上。

劉協緩緩起身,望向北邊被火光燒得發紅的天際,這漫漫長夜即將過去。

他彎腰撿起篙竿,輕輕撐船靠岸,低聲道:“況且老死在皇位上,又豈是什麼美事。”他上一世已然經歷過,此生不想再重複那無謂的磨難,輕笑道:“待海清河宴,朕駕一葉扁舟,臨風攬月,豈不美哉?”

曹昂微怔,抬頭望去,只見皇帝年輕的面容上漾著笑意,如出水清蓮,遠離了世間紛擾。

他忽覺鼻酸,忙低下頭去。

雖然皇帝聰慧多謀,不管是何等的險境中,都有昂然的勇氣與處變不驚的鎮定。

但在這亂世中,肩挑祖宗基業與天下萬民,陛下他……一定也會疲累的吧。

倘若有的選,陛下是更願意做皇帝,還是如他所說,駕一葉扁舟,周遊天下,而不令人知其姓名呢?

船已靠岸,天色將明,劉協一躍上岸,回身伸手,笑道:“子脩,來。”

曹昂在晃動的船上站起身來,握住了皇帝伸來的手,借力走上岸來。

兩隻手交握的那一瞬間,曹昂下定了決心。

不管陛下選的這條路,多麼奇險孤絕,他都會以餘生追隨。此志,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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