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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寺本是聖祖皇帝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獨隱於空山雲深處,沿路古木蒼蒼,梵香縈繞。

站在這三百年古剎高高的石階前,我怔怔止步,一時竟沒有勇氣邁入那扇空門。

皇上和母親雖是異母姐弟,卻自幼相依長大,親情深厚猶勝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變,遠走暉州,既而是父親逼宮,與皇室反目——可憐母親貴為公主,一生無憂無慮,深藏侯門閨閣,如今人到暮年,本該安享兒孫之樂,卻遭逢連番的變故,驀然從雲端跌落塵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數十年相敬如賓的夫婿,轉眼便與自己親人生死相博,堂堂天子之家淪為權臣手中傀儡,這叫母親情何以堪。

偌大京華,九重宮闕,竟沒有她容身之地,惟有這世外方寸之地,能給她最後一分寧靜。

一步步踏上石階,邁進山門,禪房幽徑一路曲折,掩映在梔子花叢後的院落悄然映入眼簾。

咫尺之間,我望著那扇虛掩的木門,抬手推去,卻似重逾千鈞。

吱呀一聲,門開處,白髮蕭蕭,纖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朧淚眼。

我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年離京時,母親還是青絲如雲,風韻高華,顏如三旬婦人,如今卻滿頭霜發,儼然老嫗一般。

“可算回來了。”母親坐在簷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寧和淡定,目中卻瑩然有淚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會說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怔怔望著母親。

她向我伸出手,語聲輕柔,“過來,到娘這裡來。”

徐姑姑在身後低聲戚然道:“公主她腿腳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過,竟似走了許久才觸到母親的衣襬。她葛布青衣上傳來濃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蘭杜香氣,令我陡然恐慌,只覺有無形的屏障,將我和她遙遙隔開。我跪下來,將臉深深伏在母親膝上,淚流滿面。

母親的手柔軟冰涼,吃力地將我扶起,輕嘆道,“看到你回來,我也就沒什麼掛礙了。”

“有的!”我猛然抬頭看她,淚眼迷濛,“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操心,哥哥還沒續絃,我還成婚未久,還有父親……誰說你沒有掛礙,我不信你捨得我們!”來路上原本想好了許多的話,想好了如何勸說母親,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見了她,才知統統都是空話。

“阿嫵……”母親垂眸,唇角微微顫抖,“我身為長公主,卻一生懦弱無用,終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搖頭,淚水紛落如雨,“是阿嫵不孝,不該離開娘!”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自私——在我離家的三年裡,恰是母親最孤苦的時候,而我卻遠遠躲在暉州,對家中不聞不問,理所當然地以為父母會永遠等候在原地,任何時候我願意回家,他們都會張開雙臂迎侯我。

“娘,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淚水,努力對她微笑,“山上又冷又遠,我不要你住在這裡!跟我回去罷,父親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親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沒有家。”

我一呆,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絕望的話。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親垂下眸子,悽然而笑,“相府是你們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兒,自當回到宮中。可宮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皇兄?有何面目去見太后、先帝、列祖列宗於地下?”

母親一番話,問得我啞口無言,彷彿一塊巨石驀然壓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輔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後,一切紛爭也就止息了……”我說不下去,這話分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騙母親。只怕她尚不知道蕭綦與父親之爭,尚不知道父親已與太子反目。

“太子不過是個幌子。”母親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你還不懂得你父親,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了。”

若說父親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會驚訝,然而母親早已一切洞明,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願便是凌駕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親真的想要……那個位置?”我咬住唇,那兩個大逆的字,終究未能說出口。

母親卻搖頭,“那個位置未必要緊,他只想要凌駕於天家之上。”

凌駕於天家之上,卻又志不在那龍椅——我駭茫地望住母親,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他一生心高氣傲,唯獨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那便是娶了我。”母親閉上眼,語聲飄忽,聽在我耳中卻似驚雷一般。

母親問我可曾聽過韓氏。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親幽幽開口,“是被太后賜下白綾,絞死在你父親眼前的。”

我駭然望著她,震驚之下,竟不能言語。

“你父親真心喜愛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馬的韓氏……當年人人稱羨他才俊風流,得以尚公主,卻不知他心有不甘。我們大婚之後,本也相敬如賓,豈知時過兩年,阿夙都已過了週歲,他卻告知我韓氏有了身孕,欲將她納為妾室。原來這兩年裡,他一直將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宮向母后哭訴。母后當晚在宮中設下家宴,命他攜韓氏入宮,向我賠罪。原以為母后是要勸和的,豈料宴至酣時,母后突然發難,怒責他二人,竟當廷賜下白綾,當著他和我,還有皇兄跟太子妃……將那韓氏活生生絞死在殿上……”母親的聲音不住顫抖,我握住她的手,卻發覺自己比她顫抖得更厲害。

那是怎樣淒厲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記憶裡尊貴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嚴酷手腕,恩愛甚篤的父母竟是一對怨侶!

“當時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頭,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來。可是已經太遲了,白綾套在韓氏頸上,她嚇得癱軟,任兩個內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掙扎了一下,就那麼……我嚇得懵住,只看到你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我便暈了過去。”

風從廊下吹過,我和母親都良久沉寂,只聽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過後呢?”我澀然開口。

母親恍惚了好一陣子,緩緩道,“此後我心中愧疚,處處謙讓隱忍,再無公主的盛氣。你父親也再未提及韓氏,從此將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過了幾年,又有了你,我生產時卻險些死去。那之後,他便待我好了許多,更將你視若珍寶,百般嬌寵……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或許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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