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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風涼,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

霍仲亨步出露臺,從身後將雲漪環住,發覺她一雙手涼冰冰的,便抓起來攏在自己掌心。雲漪也不回頭,只靜靜靠在他胸前,無聲嘆息。他察覺出她鬱鬱寡歡,扳過她身子細細打量,望進她幽深眼底,“在我身邊,你仍不開心。”

雲漪一怔,卻見他神色認真,素來從容堅定的眼神裡竟有幾分空落。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緊,急急張口欲辯,卻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頭有多年握槍留下的淺繭,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熱眼神烙進她心底。

“雲漪,永遠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語聲裡透出濃濃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還不算太老,還有時間慢慢打動你的心……”這話讓雲漪想笑,眼眶卻莫名熱了,不由嘆道:“我的心早已被你佔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軍佔去,還是被霍仲亨佔去?”夜風簌簌吹動欄外樹梢,寒意透進袖底,雲漪的笑容凝住。他卻似無心一句笑言,並不等待她回答,只將她緊緊攬入懷中,“進來,外邊太冷。”

這一夜,雲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時從朦朧裡驚醒,總覺心神不定。每次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找尋霍仲亨還在不在身邊,幸而他寬大手掌總是握著她的手,即便睡夢中也不曾放開。這令雲漪稍稍安心,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墜入夢境。

夢裡又瀰漫著倫敦冬日溼濃的大霧,灰濛濛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還是懸崖,隱約有可怕的轟鳴聲逼近,似火車呼嘯而來,將要迎頭碾過……雲漪想逃,雙腳卻被藤蔓捲住,那黑色藤蔓裡盛開著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張張慘白的人臉,其中駭然有母親、父親、秦爺……雲漪尖叫,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漸漸連視覺和聽覺也模糊起來。轟隆隆的呼嘯聲逼近了,死亡的氣息裡竟夾雜著幼年家中薔薇花的香氣。最後的意識裡,她想起念喬,想起仲亨,想起還有極重要的話沒能告訴他,可尖利的呼嘯聲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體!

雲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氣,驚覺汗透全身。霍仲亨也驚醒過來,立刻抱住她,一面柔聲安慰,一面開啟床頭檯燈。也不知是燈光還是他的體溫驅走了恐懼,雲漪緩過勁來,緊緊抓住他的手,想起夢裡來不及告訴他的那句話,一時竟震動得不能言語。

突然間,電話鈴聲大作,在午夜裡突兀響起,令人心驚肉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發旁接起電話,只聽了片刻,臉色已轉為鐵青。雲漪心中怦怦亂跳,想來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還未止歇,心口再度懸緊,掌心又滲出汗來。昏黃燈光照在霍仲亨臉上,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目光裡陡然殺機奪人。

“立刻調集駐軍,監視警備廳與領館,切不可引發衝突。我即刻趕到方繼僥處。”霍仲亨簡短下達指令,掛了電話便迅速穿衣。雲漪立刻追問出了何事,霍仲亨轉頭看她一眼,淡淡道,“沒什麼大事,你睡覺。”整個督軍府都已被驚動,燈光漸次亮起,門口警衛處傳來急促跑步聲,間或有軍犬低沉嗚咽。雲漪哪裡還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過來將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說在她額頭一吻,“聽話,我去一趟就回來,不會耽擱很久。”

雲漪待要掙扎,霍仲亨已從枕頭下取了佩槍,轉身便要離去。

“仲亨!”雲漪一把抓住他,話到嘴邊卻哽住,只覺指尖發涼,嘴唇發顫。

霍仲亨心裡掛著事情,一時不耐煩,“又怎麼了?”

雲漪怔怔鬆了手,黯然垂眸,“沒事,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霍仲亨微皺了眉頭,似乎想說什麼,頓了一頓,卻還是匆忙轉身走了。

天亮時雲漪才得知究竟,昨晚凌晨時分,關押在警備廳看守所的相關犯人突然被連夜轉移,主要是幾個領頭鬧事的學生和與警察發生衝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卻是當初以一篇驚世報道披露內幕、震動政壇內外的《新報》主筆程以哲。

轉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備廳長薛晉銘臨時下達,事先並無上峰指令。警備廳押送人犯經過領館區路卡,被駐防軍隊發現。駐防軍官沒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雙方發生爭執。混亂中,突然有兩輛貨車疾駛而來,迎頭衝撞關卡,車上跳下一隊武裝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槍劫持犯人,將程以哲在內的七人帶上了貨車。

警察與駐軍被迫開火,雖然當場打死四名歹徒,卻仍被對方搶走了犯人。激烈槍擊發生在領館區附近的繁華之地,雖是夜深人靜,訊息仍如火星濺上油蓬布,一夜間傳遍全城每個角落,釀成滔天風波,熊熊怒火迅速席捲了街頭巷尾、學校碼頭、軍政機要……

從督軍府三樓的露臺上,已能望見四下騰起的濃煙火光,不知是聚眾遊行的人群又在焚燒示威,還是軍警為驅散人群而設的路障被燒燬。雖未親見,已能想象那群情激憤的怒潮是何等可怕!雲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門,焦躁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程以哲這個名字,連同這人的面容原本已變得模糊,隨那短暫的假身份一起丟棄在記憶深處。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難料,那久久潛伏心底,幾乎已被忽略的一絲罪疚竟似被驚醒的春蠶,開始啃咬著雲漪的心,一下下喚起從前記憶。彷彿塵霜凝結的凍土之下,露出了殘紅痕跡,那終究是曾經美好過的……

當日利用他手中之筆披露內幕,陷他於囹圄之地,她雖也愧疚難安,卻並未惶恐過。只因她知道,只要還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沒有人敢亂來。即便落在薛晉銘手裡,他也罪不至死,頂多皮肉吃些苦頭,遲早會開釋出獄。但云漪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人當街襲擊軍警,衝擊駐軍關卡,從警察手裡劫走犯人,這分明是公然挑釁霍仲亨,更將政府顏面徹底踐踏。

程以哲不過是個普通報人,對於政客沒有任何價值,歹徒將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誰會冒此大險將他劫走?誰又有本事將劫持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是誰如此斗膽包天?又是誰能這般神通廣大?

一連串的疑問逼得雲漪掌心滲出冷汗,背脊不住發冷……長久徘徊在危險邊緣,已煉就她生存的本能,對逼近身邊的危機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觸覺。這一次的恐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迅疾、詭譎而強烈!可是雲漪不願相信,儘管心底直覺已隱隱指出了方向,卻仍不願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錦衣翩翩的身影,倜儻溫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現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處,愈想起那人可能幹下的惡行,背脊上便似有細針刺著一般。

偏巧在這關鍵時刻,又與秦爺失去了聯絡。霍仲亨一走,雲漪便立刻撥了電話給陳太,命她立刻與秦爺取得聯絡,探問秦爺的意思。她猜測那幫歹徒的身份有兩個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為——前者是她最不願面對的,後者則是不幸中的萬幸。秦爺在道上人脈甚廣,若是道上朋友所為,秦爺必定知道風聲。而陳太接了電話之後立刻去見秦爺,出去了大半天都沒有音信,雲漪已經撥了許多次電話過去,都說陳太還未回來。

外面暴亂四起,陳太一個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雲漪深悔大意。督軍府前調派了重兵駐守,防止憤怒群眾衝擊,雲漪也被困在府裡寸步不能離開。尤其令她擔心的還有念喬,撥了電話去找學監,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撥過去只說學校緊急召集開會,午後電話竟一直無人接聽了……整個世界彷彿都在一夜之間亂了套,一切都脫離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這個時候也不在身邊。

想起霍仲亨,越發令雲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離去,已一整天沒有訊息。副官來過電話,只轉達他的口令,吩咐督軍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覺已到黃昏。暮色下的城市彷彿暴風雨暫時退去的海面,顯出些許寧靜,卻不知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還潛伏著怎樣的危機,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掀起更大的風浪。

天色暗了下來,飯廳裡擺好了晚飯,卻遲遲不見雲漪下樓來。萍姐發了急,早飯午飯都是送到樓上,卻幾乎沒有動過筷子,又原樣退回來,令她又憂又急。凌兒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聲,“媽媽,我餓了。”萍姐回頭,看見女兒可憐巴巴的眼神,心裡驀然一動。

電話撥過去,公館那邊的女僕又一次回答說陳太還沒回來。雲漪心神大亂,將電話重重甩上,頹然跌坐回沙發,將十指緊緊交握,強抑雙手的顫抖。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雲漪煩躁地脫口斥道:“什麼事?”

外頭傳來輕細稚氣的聲音,“我是凌兒。”雲漪怔了怔,一面起身開門,一面想著萍姐管教嚴厲,怎麼會讓凌兒擅自跑上樓來……門開處,卻見瘦小的凌兒小心翼翼端著托盤,上面盛著香氣撲鼻的一盅湯,怯生生說:“雲小姐,媽媽說你該吃飯了。”凌兒尖削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歲女孩不應有的懂事和早熟,剎那間擊中雲漪的心,令她心口發熱,眼中潮潤,恍惚想起來自己和念喬的童年。

面對餐桌上豐盛菜餚,雲漪勉強張口,食不知味地嚥下,轉頭看看坐在身邊的凌兒正吃得心滿意足,不由擱下筷子莞爾一笑。偌大的餐桌上只有雲漪和萍姐母女,顯得格外冷清。平日霍仲亨大多在家吃飯,有他在身邊,從不覺得這餐廳如此空曠。萍姐被雲漪強行留下來一起吃飯,周身都不自在,倒是凌兒吃得十分開心。

看著雲漪細心地拿餐巾擦去凌兒唇邊飯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雲小姐喜歡孩子,往後可有的你煩心的。”雲漪抬眸一怔,沒有反應過來,卻聽萍姐撲哧一笑,“您這麼年輕,往後愛養多少公子小姐都行,只怕到時孩子多了,叫你煩都煩不過來……”這尋常的一句玩笑,聽在雲漪耳中,卻令她痴痴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嗎?是呵,世間男女一旦相悅相親,自然是要結鴛盟、修恩愛、生兒育女、共偕白頭的……這原是男女間再尋常不過之事。而對於雲漪,這卻是她想都不曾想過,連做夢也不曾奢望過的。莫說白頭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時日,已令她歡欣不盡。

看著凌兒,雲漪一時恍惚,隱隱有一份隱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甦醒。外面突然有了動靜,士兵跑步敬禮的聲音裡,隱約有汽車駛近……雲漪跳起來,轉身飛奔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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