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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明白,劫獄的事早已查明是有人暗中欲下毒手,此時最想令薛晉銘永遠閉嘴的人,顯然來自北邊,也來自他身邊。出獄之後,四少的處境只怕比在獄中更危險。

“我求你的第二件事,便是讓晉銘留在這裡,至少這裡還有他一方立足之地,還有我在他跟前……他如今實在已是一無所有!”方洛麗語聲驀然哽咽,轉過頭再說不出話來。

身後良久沉寂,不見沈念卿有所回應,方洛麗自覺失態,胡亂拭了拭淚。卻聽沈念卿淡淡開了口,“若是他去更遠的地方呢,你仍願意陪伴他?”

送走程方二人,萍姐來說禮服還等著確定樣子,念卿卻已沒了心情,只覺深深疲憊。正要回樓上休息,凌兒哭兮兮跑來說貓咪不見了……萍姐直罵女僕忘記鎖好後院的門,翻來覆去找了半天,那乖順懂事的花貓竟真的不知去向。

霍仲亨回來的時候,正瞧見一屋子亂惶惶的情形,四下不見念卿,女僕卻說沈小姐爬到閣樓找貓去了。

念卿半身懸在梯上,極力踮腳張望,口中喵喵的喚著。

“給我下來!”霍仲亨一聲急斥,嚇了念卿一大跳,未及轉身已被他緊緊拽住,凌空橫抱了下來。念卿急急告訴他貓丟了,霍仲亨啼笑皆非,“勞師動眾就為一隻貓,你喜歡多少養多少,丟一隻怕什麼!”

“那怎能一樣,這貓跟了我這麼些日子,感情總是在的。”念卿很是黯然,悶悶低頭不再說話,任他怎麼安慰也無濟於事。除了它,世上再無一隻貓咪曾陪伴她度過那些孤寂日子。貓如此,人亦如此。縱有萬般不是,也抹不掉相悅過的痕跡,真真假假總在心頭。

霍仲亨著了急,“明天我給你找一隻更好的!”更好,世間有無數更好,直至認定了你的那一個,便再沒有更好……心念至此,念卿驀然觸動,深深蜷伏在霍仲亨懷中,再不願離開。

方洛麗來過的事情,連同李繁琦的報信,念卿都原原本本說給霍仲亨聽了。

“只怕不單李孟元心裡有鬼,躲在他後頭害怕的人更多。”霍仲亨神色冷峻,對北平雖是徹底絕望放棄,提及政客腐敗終究還是憤怒。念卿本不願在他面前過多提及薛晉銘,此時卻忍不住追問:“你引薦薛晉銘給南方的事情怎樣了?”霍仲亨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只說了四個字,“皆大歡喜。”念卿心頭一寬,欣慰之色溢於言表。霍仲亨看在眼裡,微微一笑道:“薛晉銘是聰明人,識得進退,你倒不必替他操心。”

南邊正是用人的時候,薛晉銘才幹見識均是不凡,去到南邊自有一番作為。

“多一個盟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念卿巧笑倩兮地瞧著霍仲亨,不失時機給他恰好的恭維,“也只有督軍大人能有這番胸襟,肯替人鋪路,化舊怨為新盟。”

霍仲亨瞪她一眼,“你也不錯,人情賣得順溜!”

在霍仲亨的干預下,薛晉銘最終只定了個翫忽職守的罪名,撤職了事。方繼僥撤職之後,一併查實了多項罪名,卻因病重入院,遲遲未能受審定案。

自薛晉銘出獄,念卿再未與他見面。

婚期一天天臨近,瑣事繁雜,諸般應酬往來更令念卿應接不暇。念喬不時也過來幫忙,隔了這一層生分,姐妹倆反而不再爭吵,彼此客客氣氣說笑。經歷一番變故,念喬似乎變了不少,究竟哪裡變了,念卿卻也說不上來。只是念喬畏懼霍仲亨,一如念卿並不喜歡提及程以哲,兩個男人都好像隔在姐妹間的那根刺。

清晨起了霧,雲團裡夾著些雨絲,潮乎乎陰沉沉的天氣令人備感壓抑。

念卿醒得極早,輕悄悄起床下樓,並未驚動霍仲亨。昨夜仲亨忙到凌晨,近天亮才睡,此時正是沉酣。侍從與司機備好車子候在門口,見管家撐了傘送念卿出來,忍不住暗自嘀咕,第一次見沈小姐這麼早出門,還挑這麼個悽風苦雨的天氣。

車子開了許久,臨近碼頭的時候沈小姐叫停下來,說要下車走走。侍從嚇了一跳,探頭見車外雨絲漸急,冷得人只想往衣服裡縮。這樣的天氣走在外面,可不把個柔柔弱弱的沈小姐凍壞了麼。但念卿堅持起來,是誰也攔不住的,最後侍從無奈,只得讓司機開了車徐徐跟在她後面。前面已是碼頭,人群漸漸擁擠,都是一大早趕著乘船的人。見人群雜亂,侍從正要請沈小姐上車,一晃眼卻不見了沈念卿的蹤影,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轉瞬融入人叢,四下都是撐傘的人,密密將視線擋了,哪來還看得到人。

汽笛聲震耳欲聾,輪船煙囪噴出股股濃煙,與海上霧靄一同湧動,將天空染上一層陰晦的灰。雨急浪翻的海面連綿起伏,往南看,看不到盡頭。

南方,比這裡更溫暖晴朗的地方,聽說連冬天也不會寒冷,終年有暖暖陽光照耀,女子愛穿薄綢衫褲,有蜜色肌膚與甜美笑容……那裡,或許是適合他的地方。

行色匆匆的旅人攜著行李箱籠從眼前魚貫而過,與送別的親朋在入閘鐵欄外揮手道別,有人揮淚,有人不捨,更多人木然走過並不停留。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裹一身黑呢大衣的女子沉默立於簷下一隅,低簷軟帽綴著面網,遮去了容貌。從她跟前走過的人,卻紛紛回頭張望,猜測這謎一般綽約女子是誰家貴眷,又在此送別何人。

開往南方的輪船又鳴響第二遍汽笛。笛響三遍船就開了,入閘口的船員不住催促旅客搬執行李,排在後頭的人開始焦急擠向前去。念卿低頭看錶,時間已差不多了,四少卻仍未出現,莫非是臨時改變主意,又不肯去南邊了……站在這裡可以清晰看見入閘口的方向,左右有掛牌遮擋,卻不易被旁人瞧見。念卿漸漸有些焦慮,走出幾步朝來路眺望,卻不敢太露了行跡。一早得知薛晉銘南去的行期,彷徨再三還是決意來送他。仲亨雖不會計較,外頭人言卻是可畏……今日並非霍夫人送別前警備廳長薛晉銘,而是沈念卿送別薛四公子,僅僅是故人與故人的離別,無關是非與風月。

這是她的私事,無須驚動仲亨,無須侍從隨行,更無須讓四少知道她的到來。到今日塵埃落定,再相見也不過平添惆悵,他和她都不是沒有決斷的人。四少出獄已多日,念卿不曾探望,連禮數上的問候也沒有過;薛晉銘倒送來一份得體的禮物,為霍督軍與沈小姐的婚訊道賀,除此再無多言,也從此斷了往來。

今日不會再有人來送他,扈從如雲、一呼百應的薛四公子現在只剩孤零零一個,連方洛麗也不會來了。前天夜裡方繼僥肝病發作,凌晨病逝於醫院。方夫人悲痛過度,臥床不起,料理喪事與照顧病母的責任,都落在方洛麗一人身上。

當天傍晚,程以臻帶來一隻信封交還念卿。裡頭原有念卿準備的一張洋行支票和一張去往南方的船票。退回來的信封裡,船票還在,取去了支票,再沒有別的話。

在為方繼僥周旋一事上,方夫人傾盡家產向北平打點,多方請人出面說話。如今人去財盡,舉步維艱,方洛麗所需要的再不是愛情,而是錢和勢,令她能活下去的錢和勢。這恰恰是薛晉銘從前有,而現在無的——從前他有一切,唯獨對她沒有愛情,等到如今共歷患難,愛情或許會來時,她已不需要愛情。

一曲散去,該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也只能背轉身,各自風雨各自行。

至於她,昔日雲漪,今日念卿,也只能站在這裡,於無聲處,於落幕後,靜靜看他離去。

如同初見時,他靜靜笑著,看她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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