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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臉,神色平靜,喜怒哀樂深深斂藏。

良久寂靜,相對無話。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為何還要這樣辛苦?”他望定她,語聲低緩,“我不記恨你當初的選擇,但你要知道……你若過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動容,抬眼迎上他目光,一時不能言語。甘心二字聽在耳中,勾起的卻是當年舊話——彼時她說,薛晉銘,你不過是不甘心。如今他終肯承認了甘心,再不是從前自負的薛四公子。輸贏得失從他口中坦然說出,令她聽得心酸。或許真是錯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錯殺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錯也錯了,罷也罷了。念卿側過臉,不忍再聽下去。然而這一次他格外執拗,迫著她,聽得清清楚楚,“從前非分之念早已斷絕,你無需理會我,我也不會令你聲名受累。”

你只需,允許我愛你。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與他的驕傲,不允許有這樣的話語,哪怕只有兩個人聽見。

往日萬語千言不能訴,到這一刻,咫尺相對,卻更是說不得。那便不消說,就這樣看著也是好的。念卿微側了身,避開他目光,彷彿一個字也未曾聽見,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啟程,你既執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強。老傅不是善類,佟帥也非良主,你自己萬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們就這麼走?”薛晉銘眉頭深蹙。

她斜隱入鬢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壽宴上,那一出傅霍聯姻的戲,自然不是白做。”

薛晉銘恍然,“你答允聯姻,以此騙得姓傅的放你們回去?之後又要怎麼辦,難道出爾反爾,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別無所長,只擅騙人。”

薛晉銘挑眉,眼裡憂色湧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聯姻的誠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淺笑,說得輕描淡寫,“我騙人的本事想來還是有幾分吧。”

薛晉銘痛心神色溢於眉間,“憑什麼要你為他這樣冒險,你一個小女子,既沒有通天徹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謙一分一毫,他闖下的過錯自去擔當,與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麼不相干,憑他是霍仲亨的兒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晉銘窒住,無話可說,只得恨恨地看她。

“總之,明日子謙隨我一走,任憑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會出一兵一卒,除非戰事蔓延,禍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勳,我也不能攔你,既然蹚進了這渾水,往後你自己萬事小心。”

薛晉銘看了她半晌,眼裡犀光閃動,“只要霍帥不插手北面,佟帥也不會捋他虎鬚。倘若傅家沒有霍氏相助,九成勝算在我。待佟帥入主內閣,我自會讓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沒有錯信薛某人!”

沒有鮮花著錦、沒有軟玉溫香,眼前意氣風發的薛四公子,鏗然擲語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晉銘……終究這才是真正的他。縱是念卿也不由為之動容。她凝視他,“我不知你為何這般信賴佟岑勳,不知你究竟圖他什麼,既然你有你的抱負,我亦不便多說……我只不想你再走錯,不想你再受累。”

薛晉銘抬眼,迎上她殷殷關切,看懂她深深憂慮。

佟大帥密謀倒閣,薛四公子出錢賄選傅系要員;佟大帥策動兵變,薛四公子繞過戒嚴從海路運送軍火北上;佟大帥有人馬有地盤,進可攻退可守,贏了可做大總統,輸了仍是一方軍閥。而你薛晉銘,如今再豪綽也不過是一介商賈。

亂世為尊,怎樣也輪不到商人。這是旦夕風雲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誰也不知明日城頭招展誰家王旗。賭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為換取功名仕途……這旁人勘不破的鏡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還看不透嗎?

她的無聲質問,不著一字,俱寫在眼底。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靜開口,“這一潭水有多渾,我自然清楚。北邊是爛透了,南邊又未嘗沒有惡瘤在身。我棄仕從商,並非不識抬舉,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軍閥強國……當年家父將兄長們安置在軍政要職,送我赴日學習軍事,寄厚望予我……彼時躊躇滿志,也曾立志以現代軍事革除國內舊弊。”他語聲一頓,浮起悵惘笑容,“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時候,記得我那時的情狀?”

豈能不記得。

一個醉臥花叢,拋擲千金為博紅顏一笑;

一個冷對權貴,潑酒擲杯拂袖揚長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輕輕抿起。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語聲裡帶了絲恍惚,“那時終日酩酊、尋芳買醉,既無心仕途,也憊懶軍務,形同一攤爛泥。後來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見你,譬如歸國之初,還不曾失望憤懣、放浪形骸……那樣,你會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跡的手帕,被她捏在手裡,絞纏在修長指間。他目光從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靜靜瞧著,緩聲說道:“當年一同自士官學校畢業的同窗,先後歸國從戎,有的投身軍閥麾下,有的靠祖蔭升官發財,最不濟的便與土匪豪強拼搶地盤……而我混跡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風月酒色,卻再也無所事事。如此日復一日,理想消弭,我並不甘心。當長谷川一郎秘密前來拜訪時,我如遇救星,恨未能早與他相見。”

長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細針入耳,令念卿眉頭一緊,神色僵了一僵。這是誰也不願提起的名字,是他險些鑄下的最大過錯;也曾是她夢魘中的毒蛇,時時伏在暗處,不知何時便會噬人。當年暗中操縱兇手,毒死於她有恩的秦爺,欲殺她滅口,欲置霍仲亨於死地的元兇,便是這個長谷川。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無法遺忘從前過錯。

“我在日本與他結識,原本只知長谷川家族擁有龐大產業,直到那時才知,他所謂的小生意其實是軍火。”薛晉銘坦然迎上念卿震驚目光,“後來長谷川經由我引薦,與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業與鋼鐵,打算以薛家產業為幌子,在北方秘密營造軍工廠,以低價擠走德國人。起初我對長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視他為友,險些鑄成大錯。”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給我最大的懲罰,這代價足以抵償從前的過錯。”

念卿怔怔無言以對。

“少年時讀季直公《政聞錄》,有感於儲金救國之論——‘譬之樹然,教育猶花,海陸軍猶果也,而其根本則在實業”。工商界有識之士有感於此,既失望於政治受制於軍事,則不如引曲線而興實業,徐圖強盛。”黯痛之色卻從他臉上隱去,話音轉,落地有聲,熠熠光輝在他眼裡灼燃,“若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軍械工業,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禦強敵?”

他仰首而笑,眉宇間一派清朗,“我自問弄權不如家父,征戰不及督軍,那也總有一件事情可為!”

念卿驚愕震動,終於明白他的深謀遠慮。不在於販賣軍火,不在於謀勢謀財,他要做的是——造軍火,造中國自己的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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