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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濘路已到盡頭,車子在不遠處停下。身後包廂的門也同時滑開,神色憂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來,髮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換回一身輕簡衣裝,婀娜中別具傲岸。她從車窗望出去,眉頭緊蹙,“怎麼只有一部車子趕到……派人下去接應,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這兵站已廢棄好幾年,平日沒人往來。”侍從眼尖,驀地看見車上有人下來,“您瞧,那不是公子嘛,還有許副官!”

車裡果真下來四個人,開車的就是許錚,其餘兩名侍從將一人左右簇擁,大步朝這裡趕來。一隊衛兵下了火車,迅速迎向他們。

“許錚受傷了!”霍夫人語聲一緊。蕙殊驚愕望去,見許錚捂著胳膊,半邊袖子染紅,不由大驚失色。片刻後只聽得靴聲橐橐,許錚當先一步跨進來,叩靴道:“報告夫人,屬下完成任務!”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變。

許錚咬牙,“其餘人,全部留下斷後。”

車廂內一片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霍夫人的目光從許錚臉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車窗外衰草連天,唇間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許錚抬頭欲說什麼,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氣,斷然道:“開車,叫司機全速行進。”

“是!”侍從肅然立正。

“讓隨行醫生過來看看,許副官傷得不輕。”霍夫人走近許錚,檢視他傷勢,卻自始至終不曾理會許錚身後那人,彷彿根本沒有瞧見那樣一個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牽引。儘管身披大衣,領子和長圍巾將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見凌亂黑髮下的挺秀輪廓,他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濃密。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衛兵的簇擁下,愈發顯出清瘦。頭髮像是許久沒有修剪,散在肩頭,落拓裡顯出幾分憔悴。他也一言不發看著霍夫人,目光卻顯出陰鬱憔悴。心中隱隱已知道這人是誰,蕙殊卻不敢相信,這少年就是大督軍霍仲亨的公子?就是傳聞中驕橫跋扈,令霍夫人顏面掃地的霍子謙?

霍夫人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車廂。

許錚忙出聲喚住她,“夫人!”她漠然回過頭來。

許錚尷尬地頓了一下,不得不將霍子謙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綁縛的雙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綁來的。霍夫人終於正眼打量這位霍公子。

“這次怎麼沒跑掉,你不是很會逃麼?”她審視著霍子謙的狼狽形狀,語聲冷漠,不掩譏諷。披在肩頭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淺灰色學生裝的霍子謙顯得異常清瘦,被縛的手上骨節微凸,半垂的臉上,睫毛陰影深濃,目光也藏在陰影裡不可分辨。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憑她的目光刺在臉上,只是深深避讓。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側旁,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見他的表情。這霍公子,和外間的傳聞全然不對,以往聽來的流言和眼下所見恰恰相反——都說三年前霍公子大鬧婚禮,對繼母懷恨在心,可眼前這憔悴少年怎麼看也不似強橫之人,倒是霍夫人聲色俱厲。霍子謙側過臉,低低咳嗽了兩聲。長圍巾滑下去,露出他毫無血色的唇。

弱者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裡,心中對霍子謙已生出一絲不忍。霍夫人皺起眉頭,卻什麼也沒說,只朝許錚點了下頭。許錚會意,上前解開了霍子謙被縛的雙手。

就在許錚為他鬆綁時,霍子謙突然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會連累這許多人。”

霍夫人臉色略僵,仍是不動聲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謙臉色蒼白,緘默片刻,再一次說:“對不起。”

“你無須道歉。”霍夫人目光復雜,看了他良久,終究淡淡道:“你沒有什麼需要我原諒,若說有,那也是對你父親的虧欠,你唯一對不起的人只是你父親。”

霍子謙緩緩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親?您不說,我幾乎忘了我還有個父親。”

“霍子謙!”霍夫人驀然變了臉色,右手握緊,似極力剋制著憤怒。

許錚忙擋在兩人之間,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還病著,先讓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語,冷冷頷首,令侍從將霍子謙帶了下去。

隨行醫生匆匆過來,許錚卻不讓他看自己傷處,執意讓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風寒。

“犟什麼,讓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許錚,神色卻關切,“跟督軍學什麼不好,學到這副死硬脾氣!”許錚嘿嘿笑,只得老老實實伸出胳膊,冷不丁回頭瞧見夫人身後的蕙殊,脫口道:“她怎麼在這兒?”

霍夫人回頭看蕙殊,又看看許錚,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隨我們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顧她。”

許錚瞪眼,給了蕙殊一個不知是怒還是笑的古怪眼神。蕙殊哼一聲,不想理會這粗魯討嫌的人。原本臉色沉鬱的霍夫人看見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覺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來。”霍夫人朝蕙殊點點頭。她像長姊一樣挽著她的手,掌心柔軟,指尖微涼。這感覺令蕙殊又安心又緊張。霍夫人的起居車廂十分寬敞舒適,外間佈置簡單,像是個小書房。地上鋪了柔軟的地毯,門一關上便十分安靜,只有鐵軌規律的聲音隱隱傳來。

“祁小姐,我很高興有你同路做伴。”她親自取了瓷杯為蕙殊倒茶,嫻雅親切的模樣,就像在家中款待賓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緊張的一幕彷彿從未發生過。蕙殊端起茶來笑笑,尋思著,該不該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見霍夫人在對面沙發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傷神。

“夫人頭疼嗎?”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這半日……霍夫人卻笑笑,微嘆了一聲,“方才很抱歉,讓你見笑了。”

蕙殊忙搖頭,“不不,是我給您添了麻煩。”

霍夫人凝視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變故,這一路恐怕不會十分太平,晉銘讓你隨我南下,本來是為你安全著想,眼下卻要連累你擔驚受怕,真是對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遲疑片刻,還是問出心中擔慮,“北平,到底出什麼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簡略地說:“子謙逃跑,驚動了傅家,令老傅臨時變卦,派人上來追截。幸好有許錚前往接應,沒讓子謙落在他們手裡;車站上耳目眾多,老傅不敢強行扣押我,只派人來說子謙出了意外,想騙我留下……如今我們強行離開,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臉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質,這一路上定會暗中阻攔。”

蕙殊聽得心驚,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樣的兇險。可是霍督軍夫人的專列,又有誰敢攔截。霍夫人彷彿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嘆道:“南下必經的幾站,都有小股軍閥割據,他們往日雖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變亂,人心背向難測……為萬全起見,我打算改道東行,先在平城與督軍會合,隨後送你南下。”

車窗外景緻千篇一律,毫無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錯橫枯黃的枝條。漫漫路途本身已夠乏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壓抑和拘謹,以及某種無法描述的怪異氛圍。在這趟飛馳而封閉的專列裡,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陰鬱、侍從的嚴肅與許錚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氣壓抑得無法呼吸。沒有人大聲談笑,連腳步聲都必須放輕,一舉一動都像在靜夜中小心翼翼。每間起居車廂都是獨立的,門一關起來,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麼,像整個世界只剩你一個囚徒。門口和車廂走廊都有衛兵,侍從隨時聽候召喚,他們像看不見的影子,卻又無處不在,隨時隨地有人關注你的動靜。這滋味太難受,分明是暖和的車廂,卻讓人手足發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筆,對著日記本塗塗畫畫,在紙上勾勒出一個身穿旗袍,體態婀娜的女子,臉上卻空著沒有五官,不知道該畫成誰的樣子。呆了半晌,蕙殊嘆口氣,將這一頁撕下來揉掉。還是寫點什麼吧,自北上以來,遇到林林總總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變化,反而沒有心思去想,日記本里空空如也,許久沒有留一個字了。翻看之前的幾頁,時間還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寫著對顏世則的失望、對未來婚姻的不滿、對貝兒的羨慕,還有對四少不加掩飾的仰慕。再看自己寫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紅耳赤。

那時的憂愁、快樂與煩惱,不過是這些。想不到時隔未久,卻已物是人非,那種心境已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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