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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人的專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車站,事先全無通知,令當地措手不及。一干軍政官員接到訊息,得知霍夫人隨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醫院。

晏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進出京津一帶多經過此地,常有行商輾轉聚集,卻鮮少有政要往來。這一帶向來被幾股小軍閥交錯割據,彼此勢力微薄,只圖個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紛爭,勉強算是太平地盤。霍夫人的到來卻打破這平靜,如淺水池塘突然躍入一尾大鯢,誰也摸不透她的來意和去向——尤其在這當下,北平傳來倒閣的訊息,佟帥連夜帶兵北上,逼迫傅總理發表辭職宣告,辭去內閣總理職務。而傳聞即將與傅家聯姻的霍氏,卻按兵不動,坐視傅家下臺。

若霍帥當真無意涉足北平亂局,又如何解釋霍夫人的突然現身。一時間人心惶惶,當地官員各揣心思,各藏玄機,都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殷勤探望。令眾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經離開醫院,被侍從護送著匆匆返回專列。旁人至多遠遠見著一個側影,貂裘華服,婀娜生姿,確是傳聞中的美人。

侍從官在站臺擋駕,稱夫人路途疲憊,需要休息,恕不見外客。一干官員面面相覷,就這樣被拒之門外。差人從醫院打聽,得知入院的有兩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個侍從。那女子並無大恙,只說喉嚨疼,看來十分嬌氣;侍從卻受了不輕的外傷。兩個都是無關緊要的人,霍夫人卻待他們十分周到,不但親自送二人到醫院,還留下侍從照顧。到底是大督軍夫人的派頭,連侍從也強橫之極,對探訪者一概回絕,不許人打擾。

入夜漸漸下起雪來,城中寂靜無聲,偶爾有一兩聲犬吠起伏。霰雪如米粒般迴旋在風中,撲打上窗紙,簌簌有聲。北方小城裡家家戶戶慣於早睡,不到夜半時分,街巷裡燈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戶人家剛剛歇下,卻被一陣窸窣腳步聲驚醒。當家的聽得蹊蹺,披衣到窗下,撐開一道細縫窺望。昏昏夜色裡,一行人影正迅速穿過巷子,沿著城牆根而去,無聲沒入一扇門後。那正是醫院後院的小門。三層高醫院,有房間依然亮著燈,橘色燈光在寒夜裡分外醒目。

門廊前一盞風燈被吹得忽明忽暗。走廊外侍立著全副武裝的衛兵,佩槍在身,面無表情。一名值夜的護士走近盡頭那間病房,按例想要進去查房。門口衛兵攔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臉上,令她不敢踏進一步。

匆匆腳步聲從走廊彼端傳來,幾名戎裝軍官大步而入,風氅緊裹,肩上頭上帶進來外邊的落雪。護士瑟縮退到一邊,眼見為首的軍官昂然在病房門前立定,“報告!”

“進來。”裡頭女子語聲冷淡而柔美。

護士覷著推門的機會,朝內張望了一眼,隱隱瞧見個婀娜身影,風儀入目難忘。只這麼匆匆一眼,房門又被掩上。

窗簾密密遮掩,外面風聲呼嘯,天色已是漆黑。許錚壓低聲音,“夫人,都準備好了!”

念卿一言不發站在窗邊,從簾子間隙看了看外邊,“雪越下越大了。”她轉過身,已換上平常人家的藍花布襖,頭髮向後綰起,“子謙還發著熱,這種天氣能否捱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許錚臉色也沉重,“我看那刀傷,是專用來刺殺的軍制匕首,公子受了這樣的傷仍能堅持到現在,著實令人佩服。”念卿欲言又止,肩頭因心緒起伏而有些發顫。

雖不著一語,許錚卻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責,公子這樣隱瞞,也是為大局著想。此事全怪屬下失職,如果提早趕到便不會被人趁隙動手。”

“不怪你。”念卿搖頭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卻未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若再遲些說出真相,我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怕那時做什麼都晚了!”

念卿止住語聲,咬了咬唇,肩頭卻仍微微顫抖。跟在她身邊這麼久,許錚還是第一次見夫人如此失態。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獨對狂瀾,九死一生間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時的彷徨。

許錚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氣在,絕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卻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嗎……你知道我怕什麼?”

許錚低了頭,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謙的時間。”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著自己指尖,手指無意識握緊又鬆開,“東郊偏遠,我離開之後,他有足夠時間通知佟帥……你半路被阻截,剛好在那之後。”她臉色蒼白,目光散亂,言語條理卻仍頑強地保持著清晰,“侍從們不可能有差錯,否則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風聲大有可能,但你途中被攔截又要怎麼解釋?旁人豈能神機妙算,猜到我會夜訪徐宅,猜到你從東郊出發……若是差錯出在這關節上,便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我也想過。”許錚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將一雙濃眉緊緊擰起,“您知道的,我對薛四公子素無好感,可若真是他出賣了您,那他,他演戲也未免演得太好……”

薛晉銘對夫人的愛慕是人所皆知,但第一次從許錚嘴裡挑明說出來,仍令他面紅耳赤,似對督軍極大的冒犯。夫人的話句句打在要害,莫說她自己無法反駁,連許錚也找不出比薛晉銘更可懷疑的人——他暗中為佟帥效命,而此時最不願看到傅霍聯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許錚心裡還藏有另一層揣測,卻不能對夫人說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軍和夫人之間必然生怨,最樂於見到這結果的也是薛晉銘。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倚了身後鐵花床欄,手上緊緊握著那細鐵條,“可是,不應該是他!”

許錚聞言一愕。

念卿臉色依然蒼白,目光卻熠熠,“他已經知道,聯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謊話,根本沒有傅霍聯姻一說,佟帥大可不必擔心,更沒有道理無端與仲亨結仇。”

許錚略一遲疑,衝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會相信您的話嗎?”他這一問,似突如其來的冰雪灌頂,令她怔怔僵在那裡。不錯,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時間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他卻一定還是當年的他嗎?

許錚默然看著夫人,看她緩緩垂下目光,那神情彷彿是被人在背脊刺了一針……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遊離,旋即她抬起頭,以輕微而堅決的語聲說:“是,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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