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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晉銘亦抬眼看她,靜了片刻,淡淡而笑,“她與我倒是一樣執妄的人。”

絲絨簾子雖已揭起空隙,有風透入,屋內卻依然烘得悶熱,叫人越發口乾舌燥,喉間似哽著火炭……念卿想也沒想,伸手拿過床頭水杯,低頭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間眼底的一抹慌亂。

卻待水都見了底,念卿才想起這是他的唇剛剛觸過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親密原不是沒有過,如今親如家人也沒了太多忌諱,只是在這時刻,午夜寂靜,兩兩相對,卻令她莫名侷促起來。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隨口尋了話來說,以岔開難掩的尷尬,“敏言和我說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腫了,你也別太苛責她。這孩子心中對你最是看得緊,連累你受傷本就十分自責,你再給她冷麵,只怕真會傷了她的心。”

薛晉銘語聲略沉,“她這回做事太離譜,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斂,不然遲早會鑄成大錯。”

“這回確實兇險,我聽了也後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強,你越不贊同她做這一行,她越想博你讚許器重。這一次貿然單獨行動,偏偏撞上佟孝錫,她哪裡知道這個人是她萬萬殺不得的親生父親……”轉身卻見他漠然雙臂環胸,目光在壁爐火光映照下,顯出深沉莫測。念卿黯然嘆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總是心慌,也不知道這麼瞞下去能瞞她多久。這次陰差陽錯撞在佟孝錫手裡,倒像是天意要他們父女遇上……若這秘密被揭開,我只擔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晉銘冷冷皺眉,依舊緘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邊坐下,認真地望住他,“晉銘,你一定要殺佟孝錫嗎?”

薛晉銘修眉一揚,似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說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語,一雙眸子幽深無波。

他經不起她這樣的目光,只得淡淡開口:“你需要我解釋什麼?不錯,我就是一個滿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們的話叫作法西斯、劊子手、中國的蓋世太保……這便是我職責所在,沒有人情慈悲可講。縱然他和我有過同窗情誼,我也只記得昔日的佟三,不認識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鷹犬!莫說是佟孝錫、長谷川之流,這些年死在我手裡的人,有多少是留學日本時的故交舊識,連我都記不清了。當年是朋友,自當肝膽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敵,那也無話可說,唯有你死我活!”

壁爐裡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卻似遇上霜凍。

怔怔地聽他驀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問話,念卿卻沒有打斷,也沒有發問,只靜靜聽著,讓他將積聚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

他卻不肯再說,薄唇緊閉,臉上有深深的疲憊與無奈,“這些話,也只有你問起我會解釋。”

念卿低柔地開口:“你不需給我任何解釋。”

他抬起目光。

“佟孝錫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漢奸,殘殺抗日義軍,這人自然是該殺的。”她深深看他,“我向來就不反對鐵血手段,只是這一次不想由你來動手,不想你變成敏言的殺父仇人……無論如何,佟孝錫總是她的親生父親。”

薛晉銘臉色微變,截然道:“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洛麗在世時便同她說過,她的生父早已患病過世。這些年來,她從沒問過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佟孝錫和洛麗的當年舊事也曾有許多人知道,何況現今佟孝錫已見過了她。她和洛麗長得如此像,你敢說佟孝錫沒有半點起疑?”

“有什麼可疑,他只會當敏言是洛麗和我的女兒,容貌肖似洛麗有何不可?”薛晉銘似連佟孝錫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臉色卻有些陰晴不定。

“敏言被羈押期間,沒有受到半分刑訊,處境安然,我不認為佟孝錫只是顧念洛麗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兒不會這麼客氣。”念卿神色凝重,緩緩道,“敏言同我說,佟孝錫親自審訊她時,並沒問什麼情報機密,倒是一直逼問她的年齡——他顯然是起疑了,敏言的歲數只要細究下去,他就會知道,她出生之時你和洛麗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親。”

薛晉銘不再說話,緊閉了唇,眉梢如刀鋒斜飛。

念卿也緘默。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只側首看向她,斂了眼裡冷意,“對了,霖霖什麼時候回來的?”

“快半夜才回來,這丫頭越來越野了。”念卿無奈地搖頭。

薛晉銘笑道:“早些將她嫁了吧,眼看著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卻怔了怔,“還早吧,她和彥飛兩個還都是孩子……雖是十分難得的青梅竹馬,但我有時瞧著他倆,總覺得更像兄妹,彥飛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說彥飛就是呆頭呆腦!”薛晉銘笑起來,無意間牽動傷口,眉頭微皺。念卿忙扶了他,輕聲責道:“你該休息了,天這麼晚了,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晉銘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似有話說,卻不開口。

她以目光無聲詢問。

他靜了一刻,緩緩問:“念卿,你真的認為我做的這些事沒有錯嗎?”

念卿眸色微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燕綺曾經說,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他眼裡閃過一絲罕有的迷茫,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從前是怎樣的,有時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變,變得面目全非,無可挽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沒有同情,沒有仁慈,只有滿手殺戮。”

“你沒有變。”念卿望著他,目光溫柔,似能融化一切煩憂,“不管你從前做過什麼,如今做些什麼,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見的薛晉銘。”

他緩緩而笑,深邃漆黑的眼裡有了柔和光芒,煞意盡化倜儻。

原以為自己是今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輕手輕腳步下樓梯,探頭張望,沒瞧見忙碌的僕傭,卻瞧見那窈窕人影穿過客廳與餐室的連廊,徑自往廚房裡去了——竟是敏言,她竟起得這樣早,卻是要做什麼?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後,一路來到廚房門邊。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餐的廚娘見了敏言,也一臉錯愕,連問薛小姐需要什麼。

敏言沒有回答,挽起袖子只問家裡有沒有銀耳、枸杞與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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