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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無時並不是多麼頂尖的修道者。

他已記不太清從前的事,只知道,自己從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

起初他以為是家道中落,所以家族將希望寄託到自己身上,長大後他才得到了一個更加玄乎的說法:在他還未出生之前,宮主便調查過他的名字。

這件事發生在久遠的過去,大部分人也說不清真偽。

鍾無時覺得很荒誕。

他曾親自去問過父親,父親亦語焉不詳,只是談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他總會老淚縱橫,那是碎牆之日,他離家遊學躲過了災難,卻再未能與父母相見。

鍾無時對於爺爺奶奶的記憶也就停留在了父親的口述中。

後來他走到城牆邊時,常常會幻想牆外之龍攀空而來,自己被傾軋成肉泥的場景——他是個平庸的修道者,所以那些不切實際的期許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以至於讓他常常會有輕生的念頭。

直到後來,雲空山仙樓樓主親自登門造訪,查探他的命運,確認他真的並無多少因果糾纏之後,大家對他的關注才少了起來。

關注的多少不會讓他變好或變差,他安享著這種清靜,準備度過一個修道者平凡的一生。

幾年前,他被斬邪司派來城外。

碎牆之日後,幾乎每一位修道者都會被派去牆外歷練一段時間。

他來到的地方是三界村,這個地方相對於其他窮山惡水的險境來說,甚至都算得上養老的去處了。

這裡如他的人生一樣平靜。

他每天打坐修道,仰望神木,等待著日子的過去,直至一年前……

一年前的某個早晨,他如常醒來,卻發現自己有點不對勁。

他的意識清醒,大腦也可以正常思考,唯獨控制不了身體,他以為這是某種精神幻覺,但他觀察了一天後才確信,自己被奪舍了。

這是一種很可怕的奪舍。

他明明知道一切,卻什麼也做不了,他無法控制肢體的動作,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惡魔奪取了他的身軀,唯獨給他留下了‘清醒’,於是他成了個旁觀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卻無法阻止。

他正常地生活起居,就像是一個母親肚子裡的孩子,藉助著與生俱來的異能觀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區別是,孩子擁有未來而他沒有,他連胎動都做不到。

這一年裡,他也跟著知曉了許多秘密。

尤其是見到那尊龍骨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是在做夢。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禍首的藏身之處,知道了一個叫‘有鱗宗’的宗門在神山未察覺的黑暗裡為非作歹,但他什麼也傳達不出去。

這是另一種痛苦。

小時候,他常常看到被鐵線蟲寄生的螳螂投河,只覺得有趣,現在卻羨豔著它的死亡。

幾日前,他還注意到自家門口的樹上有隻奇怪的螞蟻,它咬著樹葉一動也不動,他知道,這又是個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今日清晨,那隻螞蟻終於死去,它掛在樹葉上,身子開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來的螞蟻並不知道同類的死亡,也不知道它們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恆的墓地。

他被這種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過去了短短一年,卻像是過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將過完自己的一生。

鍾無時將這試圖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裡,身體的劇痛撕扯著他,但這與一年來行屍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臉上的笑都未曾清減半分。

龍鱗鎮下邪水滔滔,鍾無時對著趕來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點頭致謝,揮起劍,斬殺了自己。

恰是夕陽西下,他的頭顱滾入濁江,身體卻還筆直地立著,斷裂的脖頸處恰好對著天邊的紅日,彷彿這輪殘陽成了他嶄新的頭顱。

寄生的身軀死去,時空魔神的殘念失去了最後的支撐,無數的瞳孔從鍾無時的血肉中生出,將這副身軀蠶食殆盡,閃著異彩的瞳孔爆發出齊齊的尖叫,它們開始自我坍縮、自我蠶食。

與此同時,隨著眼球接連破裂,無形的精神力漣漪般擴散開來,哪怕是有所防備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受到了影響,一同墜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覺中去。

……

林守溪再次見到了那片雪原。

這一次的畫面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臨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無人,大雪晝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著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這麼厚重的雪,他依舊能夠感受到雪面下埋藏的汙濁,腐朽的邪祟陰煞之氣不知堆了多少萬年,彷彿這裡才是一切汙穢的發源地。

林守溪踩過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負碑小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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