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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說,嘴邊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細地打量她。“我本來在等丹楓,她從英國來,可是,忽然間,丹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位作家,名叫執戈者。”

她的眼光飄向了桌面,在那攤開的稿件和信箋上逡巡了一會兒,再抬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裡沒有溫暖,卻帶點兒酸澀,幾乎是憂鬱的。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輕嘆。

“是這件事嚇了你一跳?”

“可能是。”

她深沉地看他。

“你是個大出版家,是不是?許多作者都會把他們的作品寄來,是不是?這不應該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顯然地——”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如果我不提醒你執戈者與陶丹楓之間的關係,你不會翻出這篇《黑天使》來看,它大概會一直塵封在你的壁櫥裡。有多少人把他們的希望,就這樣塵封在你這兒呢?”

他迎視著她。那眼光深邃而敏銳,那寬闊的上額帶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卻有種易於受傷的敏感與纖柔。這纖柔又觸動了他內心底層的傷痛。多麼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地看著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樑,那下巴,那嘴唇……天哪!這是一個再版!他費力地約束自己的神志。“我不會把別人的希望輕易地拋置腦後,我的職員會一再提醒我……”

“我注意到了,”她很快地打斷他。“你有個很好的女秘書,又漂亮,又機靈。”像是在答覆她的評語,方明慧推門而入,手上拿著個托盤,裡面有兩杯熱騰騰的茶。她笑臉迎人地望著江淮和陶丹楓,輕快而爽朗地笑著說:

“今天阿秀請假,我權充阿秀。”發現兩個人都站書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地望向江淮。“您不請陶小姐到沙發那邊坐嗎?”

一句話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麼如此失態?是的,自從早上接到丹楓的信後,他就沒有“正常”過。太多的意外,太多的驚奇,太多的迷惑,太多的回憶……已經把他攪昏了。他驚覺地走到沙發旁邊——在他這間私人辦公廳裡,除了大書架、大書桌、大書櫃之外,還有套皮質的沙發,靠窗而放。他對陶丹楓說:

“這邊坐吧!”

她走了過來,步履輕盈而文雅,那種高貴的氣質,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她坐了下來,把黑色的披風搭在沙發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對丹楓大方而親切地笑笑,丹楓對她點頭致謝,於是,那活潑的女孩轉身退出了房間。丹楓四面打量,又一聲輕嘆:

“我發現,你有一個自己的王國。”

“每個人都有個自己的王國。”他不自禁地回答。“王國的大小,不在於生活的環境,而在胸中的氣度。”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緊緊地停駐在他臉上。這種專注的注視使他不安,他覺得她在透視他,甚至,她在審判他。這對眼睛是深沉難測而敏銳的。她多少歲了?他在心中盤算、回憶,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成熟。國外長大的孩子總比國內的早熟,何況,二十二三歲也是完全的大人了。

“你在想什麼?”她問。

“想你的年齡,”他坦白地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如果我記得沒有錯,你今年是二十二歲半,到十月,你才滿二十三歲。是的——”他咬咬牙,胸中掠過一陣隱痛。“那時候,每到十月,我們都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的生日是——”他的眼睛閃亮,“十月二十一日!”

她的眼睛也閃亮,但是,很快地,她把睫毛低垂下來,藏住了那對閃爍的眸子。半晌,她再揚起睫毛,那眼睛又變得深沉難測了。

“難得你沒忘記!”她說,聲調有一些輕顫。“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時候,可能會說,陶丹楓是誰?”

“你——”他急切地介面,偽裝已久的面具再也掛不住了,他瞪視著她,熱烈地低喊,“丹楓,你怎麼可能這樣冷酷?這樣沉靜?這樣道貌岸然?你怎麼不通知我你的班機?你怎麼不讓我安排你的住處?你怎麼不聲不響地來了?你——居然還弄了個黑天使來捉弄我!丹楓,你這麼神秘,這麼奇怪,這麼冷淡……你……你真的是我們那個親愛的小妹妹嗎?那個被充軍到異國的小妹妹嗎?那個我們每天談著、念著的小妹妹嗎?”

一股淚浪猛地往她眼眶裡衝去,她的眼睛溼潤了。那白晳的雙頰上立即湧上了兩片激動的紅暈,她扭轉了頭,望著窗外,手指下意識地在窗玻璃上划著,由於室內室外的氣溫相差很遠,那窗玻璃上有一層霧氣。她無心地在那霧氣上寫著字,嘴裡模糊地低語:

“我並不神秘,我回臺灣已經三個月了……”

“三個月!”他驚叫,激動驚奇而憤怒。“你來了三個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租了一間帶傢俱的小公寓,很雅緻,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划著。“我每天在想,我該不該來看你,如果我來看你,我應該怎樣稱呼你?叫你——江淮?還是叫你——姐夫?”

他手裡正握著茶杯,她這聲“姐夫”使他的手猛地一顫,水溢位了杯子,潑在他的身上,他震顫地放下了茶杯,杯子碰著桌面,發出輕脆的響聲。他挺了挺背脊,室內似乎有股冷風,正偷偷地吹襲著他。他從口袋裡拿出煙盒,取了一支菸,打火機連打了三次,才把那支菸點著。吐了一口大大的煙霧,他看向她。她依然側著頭,依然在窗玻璃上划著,她沒有回過頭來,自顧自地,她繼續低語:

“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過了,你把那墳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寫的是‘陶碧槐小姐之墓’,我知道,她始終沒有幸運嫁給你。所以,我只能稱呼你江淮,而不能稱呼你姐夫。”她回過頭來了,正視著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折射著各種奇異而幽冷的光彩。“江淮,”她幽幽地說,“我很高興見到了你。”

他審視了她幾秒鐘。

“唔。”他哼了一聲,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他不穩定地拿著那支菸,眼光望著那裊裊上升的煙霧。“丹楓,”他勉強地、苦惱地、艱澀地說著,“關於我和你姐姐,這之間有很多事,都是你完全不瞭解的!……”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聽說,姐姐很柔順,她不會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吧?”

他一震,有截菸灰落在桌面上,他緊盯著她。

“當然,”他正色說,“她從沒有對不起我,她善良得傷害不了一隻螞蟻,怎會做對不起人的事!”

她的眉毛微向上揚,那對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閃爍。

“好了,”她說,“我們先不要談姐姐,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也已經過去了……”她望著他手上的煙。“給我一支菸,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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