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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時候起了風,到晚上,就蕭蕭瑟瑟地飄起雨來了。雨由小而大,風由緩而急。沒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地亂響,無數細碎的雨珠,從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車不住在窗外飛馳,也不停地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曠的公寓裡,坐在窗前那張大沙發裡,他身邊,有盞淺藍色的落地臺燈,燈光幽柔地籠罩著他。他的膝上,攤著那冊《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經起碼從頭到尾看了三次,但,這裡面的文字仍然感動他。他手裡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虛渺地投射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靜得讓人窒息。他低頭看著膝上的稿箋,觸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詩:

當晚風在窗欞上輕敲,

當夜霧把大地籠罩,

那男人忽然被寂寞驚醒,

黑天使在窗外對他微笑。

這,好像是他的寫照!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許多黃昏,許多黑夜,就這樣度過去了。黑天使,他曾以為她這篇小說中,會用“黑天使”來代表復仇、瘟疫,或戰爭。誰知內容大謬不然,“黑天使”象徵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命運。這篇小說是大膽的,是很歐洲化的,很傳奇又很不寫實的。故事背景是英國的一個小漁村,男主角是個神父。情節很簡單,卻很令人顫慄。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輕、勇敢、負責、仁善、漂亮、深刻……集一切優點於一身。但是,他是個人而不是神,他照樣有人的慾望,人的感情,人的弱點,他掙扎在人與神的兩種境界裡。村裡有個酒吧,是罪惡的淵藪,漁民在這兒酗酒、嫖妓、賭錢,這兒有個待救的靈魂——一個黑女人。故事圍繞著黑女人和神父打轉,神父要救黑女人,像堂·吉訶德崇拜那貴族的女奴。最後,黑女人被他所感動,她改邪歸正了,但是,在一個晚上,神父卻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懷了孕,他那麼憤怒於他自己,也遷怒於黑女人,於是,黑女人悄然地投了海,沒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許多不眠不休的夜裡,悟出了一個真理,他只是個“人”而不是“神”,他離開了漁村,若干年後,他在另一個城市中定居下來,成了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過“人”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天使一般的嬰兒——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並不喜歡這個故事,它太傳奇,太外國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種族觀念。這不像箇中國人寫的故事。可是,丹楓是在英國長大的,你無法要求她寫一個純中國化的故事!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練而鋒利的文筆,她刻畫人性深刻人骨。她寫寂寞,寫慾望,寫人類的本能,寫男女之間的微妙……老天,她實在是個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傾聽著那雨聲,看著那雨珠的閃爍,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上,他站起身來,揹負著雙手,他在室內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圏……終於,他站在小几前面,瞪視著桌上的電話機。

沉吟了幾秒鐘,他拿起聽筒,開始撥號——一個他最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對方的鈴響了,他傾聽著,一響,兩響,三響,四響,五響……沒有人接電話,沒有人在家!他固執地不肯結束通話,固執地聽著那單調的鈴聲,終於,他長嘆了一聲,把聽筒放回了原處。他就這樣瞪著那電話機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錶,晚上八點十分。或者,可以開車去一趟淡水,去看看江浩,這孩子近來神神秘秘又瘋瘋癲癲,別交了壞朋友,別走上了岔路,想到這兒,他就想起江浩那種神采飛揚的面孔,和他那充滿活力的聲音:

“大哥,你絕不相信世界上會有林曉霜那樣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鐘可以想出一百種花樣來玩!”

根據經驗,這種女孩是可愛的,但是,也是危險的!他再度拿起了聽筒,撥了江浩的號碼。

叮鈴……叮鈴……叮鈴……鈴聲響著,不停地響著,卻沒有人來接電話。也不在家?這樣的雨夜,他卻不在家?想必,那個有一百種花樣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春。他廢然地放下電話,望著窗外。頓時間,有種蕭索的寂寞感就對他徹頭徹尾地包圍了過來。他走到落地長窗前面,用額頭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車輛:車如流水馬如龍!為什麼他卻守著窗子,聽那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叮咳!”

門鈴暮然響了起來,他一驚,精神一振。今晚,不論來訪的是誰,都是寂寞的解救者。他衝到門邊,很快地開啟了房門。

門外,陶丹楓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羅蘭色的衣裳,長到膝下的上裝,和同色的長褲,她的長髮用紫色的髮帶鬆鬆地繫著。外面披了件純白色的大衣。她的髮際、肩頭、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沾著細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風度高華。她手裡抱著一個超級市場的紙口袋,裡面盛滿了麵包、果醬、牛油之類的食品,她笑著說:

“我還沒有吃晚飯,不知道你歡不歡迎我到這兒來弄東西吃?我本來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對一個人吃飯實在是厭倦極了。”

他讓開身子,突來的驚喜使他的臉發光。

“歡不歡迎?”他喘口氣說,“我簡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進來,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丟在沙發上,她的眼光溫柔地在他臉上停了片刻,又對整個的房間很快地掃了一眼。

“噢,”她說,“你像個清教徒!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難道你這人不會寂寞,不會孤獨的嗎?難道你想學聖人清心而寡慾?”

他陡地想起《黑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地,他就打了個冷戰。他望著她,微笑地說:

“我打過電話給你,起碼打了一百次,你從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蹤了好幾天了。你相當忙哦?”

“忙碌是治療憂鬱的最好藥劑。”她說,徑自到廚房裡去取來了刀叉盤子,和開罐器。“我帶了一瓶紅葡萄酒來,願不願意陪我喝一點?”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憂鬱嗎?”他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為什麼?告訴我!”

她站住了,靜靜地回視他。

“憂鬱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憂鬱像窗子縫裡的微風,很容易鑽進來,進來了就不容易鑽出去。”

“你該把你的窗子關緊一點。”他說。

她搖搖頭。

“我乾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滿身的風,比那一絲絲的冷風還好受一點。”她抿住嘴角,淡淡地笑了。“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會有憂鬱,憂鬱和快樂一樣,是人類很平凡的情緒。”

“你這一整天,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唔!”她聳聳肩,輕哼了一聲。“我去郊外,去海邊,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嗎?那兒是個漁港,我去看那些漁民,他們坐在小屋門口補漁網,那些老漁夫,他們手上臉上的皺紋,和漁網上的繩子一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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