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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個星期左右的期終考,忙得珮柔和子健都暈頭轉向,教授們就不肯聯合起來,把科目集中在兩三天之內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後考,有的教授,又喜歡弄一篇論文或報告來代替考試,結果學生要花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去準備。但是,無論如何,總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珮柔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找江葦,為了考試,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看到他了。江葦,他一定又在那兒暴跳如雷,亂髮脾氣。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氣傲的,不肯受一點兒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話,只是對於江葦,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倔強,他的孤高,他的壞脾氣,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語氣……對她都是可愛的,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的,她沒辦法,別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糞土,江葦,卻是一座永遠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早餐桌上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子健,只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發愣。一份還沒開啟的報紙,平放在餐桌上,張媽精心準備的小菜點心,和那特意為父親買的豆漿油條,都在桌上原封未動。珮柔知道,子健近來正和秦雨秋的那個外甥女兒打得火熱,剛放暑假,他當然不肯待在家裡。父親呢?她心裡低嘆了一聲,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傳的那樣灑脫不羈,像你的畫表現的那麼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該鼓勵那個丈夫,回到家庭裡來啊!

一時間,她對母親那孤獨的影子,感到一份強烈的同情和歉意,由於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對母親所有的那種反感及無奈,都趕到九霄雲外去了。媽媽,總之是媽媽,她雖然嘮叨一點,雖然不能瞭解你,雖然心胸狹窄一些,但她總是媽媽!一個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與心思的女人!珮柔輕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對母親的尊敬少,卻對她的憐憫多。她甚至常常懷疑,像母親這種個性,怎會有她這樣的女兒?

“媽!”珮柔喊了一聲,由於那份同情和憐憫,她的聲音就充滿了愛與溫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嗎?”她故作輕快的說:“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雲濤的生意實在太好。哥哥忙著談戀愛,我來陪你吃飯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兒一眼。眼神裡沒有慈祥,沒有溫柔,卻充滿了批判和不滿。

“你!”她沒好氣的說:“你人在這兒,心還不是在外面,穿得這麼漂亮,你不急著出門才怪呢!你為什麼把裙子穿得這麼短?現在的女孩子,連羞恥心都沒有了,難道要靠大腿來吸引男人嗎?我們這種家庭……”

“媽媽!”珮柔愕然的說:“你在說些什麼呀?我的裙子並不短,現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長了,你到西門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慣你們露著大腿的那副騷樣子!怪不得徐中豪不來了呢,大概就被你這種大膽作風給嚇跑了?”

“媽!”珮柔皺緊了眉頭:“請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講過幾百遍了,我不喜歡那個徐中豪,從他的頭髮到他的腳尖,從他的思想到他的談吐,我完全不喜歡!”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親是橡膠公司的董事長……”

“我不會嫁給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給他的橡膠對不對?”珮柔開始冒火了,聲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來:“我不喜歡徐中豪,你懂嗎?”

“那麼,你幹嘛和人家玩呢?”

“哦,”珮柔張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過的男孩子,我就該嫁給他是不是?那麼,我頭一個該嫁給哥哥!”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怪話呀!”婉琳氣得臉發青。

“因為你從頭到尾在說些莫名其妙的怪話,”珮柔瞪著眼睛。幾分鐘前,對母親所有的那份同情與憐憫,都在一剎那間消失無蹤。“所以,我只好和你說怪話!好了,你弄得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早飯也不吃了,讓你一個人吃吧!”抓起桌上的報紙,她往客廳跑去。“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後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媽!”珮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晴都直了,憤怒的感覺像一把燎原的大火,從她胸腔裡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點點頭,打鼻孔裡重重的出著氣,“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麼樣?”

“啊呀!”婉琳嚷著,下巴上的雙下巴哆嗦著,她眼裡浮起了淚光,“這是你說的呢!這是你說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媽,你居然用這種態度對我,就算我是個老媽子,就算是對張媽,你們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我,丈夫也好,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可以對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這家庭裡,還有什麼地位?”她抽出小手帕,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珮柔的心軟了,無可奈何了,心灰氣喪了,她走過去,把手溫柔的放在母親肩上,長嘆了一聲。

“媽媽,你別難過。”她勉強的說:“我叫張媽準備一桌菜,你去約張媽媽、杜媽媽她們來家裡,打一桌麻將散散心吧,不要整天關在家裡亂操心了。”

“這麼說……”婉琳囁嚅著:“你還是要出去。”

“對不起,媽,”她歉然的說,“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這樣,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說他非出去不可,然後,子健說他非出去不可,現在,輪到珮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夠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蕭索的跌坐在沙發裡,呆了。珮柔站在那兒,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馬上出去,於心不忍,留在這兒,等於是受苦刑。正在這尷尬當兒,張媽走進來說:“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準是徐中豪,考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了,一放假就要來找她。她沒好氣的說:“張媽,告訴他我不在家!”

“太遲了!”一個聲音靜靜的接了口:“人已經進來了!”

珮柔的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她對門口看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江葦!他正站在門口,挺立於夏日的陽光之中。他穿著件短袖的藍色襯衫,一條牛仔褲,這已經是他最整齊的打扮。他的濃髮仍然是亂篷篷的垂在額前,一股桀驁不馴的樣子。他那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面板,在陽光下發亮,他額上有著汗珠,嘴角緊閉著,眼光是陰鬱的、熱烈的、緊緊的盯著她。珮柔喘口氣,喊了一聲:“江葦!”

衝到門前,她開啟玻璃門,急促而有些緊張的說:“你……你怎麼來了?進……進來吧!江葦,你——見見我媽媽。”

江葦跨進了客廳,撲面而來的冷氣,使他不自禁的聳了聳肩。珮柔相當的心慌意亂,實在沒料到,他真會闖了來,更沒料到,是這個時間,他應該在修車廠工作的,顯然,他請假了。他就是這樣子,他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這樣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後果。她轉頭看著母親,由於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緊張,她的臉色顯得相當蒼白。

“媽,”她有些困難的說,這是江葦,我的朋友,她回頭很快的掃了江葦一眼:“江葦,這是我媽。”

婉琳張大了眼睛,瞪視著這個江葦,那濃眉,那亂髮,那陰鬱的眼神,那高大結實的身材,那褐色的面板,那毫不正式的服裝,以及那股撲面而來的、刺鼻的“江葦”味!天哪,這是個野人!珮柔從什麼地方,去認識了這樣的野人呀!她呆住了。

江葦向前跨了一步,既然來了,他早就準備面對現實。他早已想突破這“侯門”深深深幾許的感覺,他是珮柔的男朋友,他必須面對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珮柔的父母,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為什麼珮柔遲遲不肯讓他露面?他盯著婉琳,那胖胖的臉龐,胖胖的身材,細挑眉,白面板,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異,如此驚恐,她沒見過像自己這種人嗎?她以為自己是來自太空的怪物嗎?無論如何,她是珮柔的母親!於是,他彎了彎腰,很恭敬的說了一聲:“伯母,您好。”

婉琳慌亂的點了點頭,立刻把眼光調到珮柔身上。

“珮柔,你——你——”她結舌的說:“你這朋友,家住在哪兒呀?”

“我住在和平東路。”江葦立刻說,自動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租來的房子,一小間,木板搭的,大概只有這客廳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齒,頗帶嘲弄性的。“反正單身漢,已經很舒服了。”

婉琳聽得迷迷糊糊,心裡只覺得一百二十個不對勁。她又轉向珮柔:“珮柔,你——你這朋友在哪兒讀書呀?”

“沒讀書,”江葦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麼話,可以直接問我。”

“哦!”婉琳的眼睛張得更大了,這男孩子怎麼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頗有股危險的、讓人害怕的、令人緊張的東西。她忽然腦中一閃,想起珮柔說過的話,她要交一個逃犯!天哪!這可能真是個逃犯呢!說不定是什麼殺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裡就越來越嘀咕。

“我沒有讀書,”江葦繼續說,儘量想坦白自己,“讀到高中就沒有讀了,服過兵役以後,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個人在社會上混,總要有一技謀身,所以,我學會了修汽車。從學徒幹起,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車廠工作,假若您聞到汽油味的話,”他笑笑,“準是我身上的!我常說,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車廠?”婉琳驚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的意思是說,你——你是個學機械的?你是工程師?”

“工程師?”江葦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沒那麼好的資歷,我也沒正式學過機械,我說過了,我只念過高中,大學都沒進過,怎能當工程師?我只是一個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麼東西?”婉琳問。

“媽!”珮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釋:“江葦在修車廠當技師,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主要的,他是個作家,媽,你看過江葦的名字嗎?常常在報上出現的,長江的江,蘆葦的葦。”

“珮柔!”江葦的語氣變了,他嚴厲的說:“不要幫我掩飾,也木要讓你母親有錯誤的觀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虛偽和欺騙!”

“江葦!”珮柔苦惱的喊了一聲。江葦!你!你這個直腸子的、倔強的渾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現實,多虛偽!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嗎?她望著江葦,後者也正瞪視著她。於是,她在江葦眼睛裡,臉龐上,讀出了一份最強烈的、最坦率的“真實”!這也就是他最初打動她的地方,不要虛偽,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騙!“人生是奮鬥,是掙扎,奮鬥與掙扎難道是可恥的嗎?”江葦的眼睛在對她說話,她迅速的回過頭來了,面對著母親。

“媽,讓我坦白告訴你吧!江葦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張著嘴,瞪視著珮柔。

“江葦在修車廠做工,”珮柔繼續說,口齒清楚,她決定把一切都坦白出來,“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麼東西,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就是修理汽車的工人。爸爸車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來修理,這,你懂了吧!江葦和一般幸福的年輕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須自食其力,他靠當技工來維持生活,但他喜歡寫作,所以,他也寫作。”

技工?工人?修車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兒和一個工人交朋友?這比和逃犯交朋友還要可怕!逃犯不見得出身貧賤,這江葦卻出身貧賤!哦哦,她不反對貧賤的人交朋友,卻不能和珮柔交朋友!那是恥辱!

“伯母,您不要驚奇,”那個“江葦”開了口,“我之所以來您家拜訪,是因為我和珮柔相愛了,我覺得,這不是一件應該瞞您的事情……”

“相愛?”婉琳終於尖叫了起來,她轉向珮柔,尖聲的喊了一句:“珮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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