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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風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蹤後,他也失蹤了。就是在庭審當天失蹤的,確切地說,是走失的。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審那天,法院門口的榕樹下有個年輕人站著抽了很久的煙,相貌特徵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長風十分相似,隨後負責法院門口保潔的環衛工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她還說了那個人幾句,叫他不要把菸頭丟地上。

而且,環衛工人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說那個人手裡拎著個黑色的怪模怪樣的盒子,長形的,一頭大一頭小。韋明倫當即斷定,那是琴盒,裡面裝著的正是那把價值連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電視臺、報紙連續幾天播發和刊載尋人啟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機場、車站、碼頭搜尋,均沒有訊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紙條就五個字:我不是瘋子。

"你覺得他會去哪裡?"歐陽昭在和葉冠語喝茶的時候,不由談到了杜長風的失蹤。

葉冠語道:"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

"他能拎著那把琴走,就證明他不是瘋子……"

葉冠語的猜測似乎有些根據,因為就在杜長風失蹤後,家人在他的房間搜出一紙盒的藥,舒隸認得那些藥,正是林希給杜長風開的能致人精神錯亂的違禁藥物。他竟然沒吃?那他……

"裝瘋。"葉冠語笑著答。

歐陽昭一時想不過來:"他為什麼裝瘋?"

葉冠語道:"他不裝瘋怎麼辦呢?不裝瘋,他就得指證林希殺人,說到底,他是個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鍋也不願看兄弟受審。不像林希,為了洗脫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獸!"

"連禽獸都不如。"

葉冠語說著站起身,踱到沙發背後的落地窗前。茂業大廈的確佔據著離城最顯貴的黃金地段,5A智慧化寫字樓,站在玻璃幕牆前,可以俯瞰車流如織的紫藤路和桃李街,這般高處望下去,萬丈紅塵,彷彿只是繁華一夢。真的是夢啊,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你現在心裡還有恨嗎?"歐陽昭問。

葉冠語望著遠處的暮雲山出神,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為什麼?官司你已經贏了,雖然還沒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牽涉幾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製造違禁藥物,也足夠讓他死好幾回的。"

葉冠語仰起臉,唇際浮出一縷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墳墓,跟我沒有關係。"玻璃幕牆仿如一面鏡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走到哪裡都有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著,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沒得選擇,他的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哪怕脫下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過去。萬人中央,人來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獨的那個。沒有什麼屬於他了,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一樣屬於他。他在心裡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從此了無牽掛。

"那你還恨什麼?"歐陽昭不無憂慮地看著他。

已經黃昏了,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天邊墜下去,葉冠語一動不動,呆呆地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遠處的暮雲山因為隔著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邊。又是一年深秋時,山上的葉子該紅了吧,很多年沒去山上看過紅葉了,他依稀記得那樹葉的清香,彷彿過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遠的芬芳來。他其實很少回憶過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見底的深淵,掙扎著,浮不上來。他恨,他的確是恨的。

歐陽昭看著他的背影,只是搖頭:"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恨什麼,但老讓自己這麼恨著,自己也不開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戰慄,隱忍的悲傷翻湧而上,讓他再也無法佯裝堅強,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決然的他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囁嚅著嘴唇,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但歐陽昭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是:"她不愛我……"

"我昨晚夢見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說。

當時是在落日山莊的院子裡,舒曼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膝上搭著毛毯,耿墨池坐在旁邊跟她講他在西雅圖的趣事。院子裡有株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彷彿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黃中央,和耿墨池說笑逗趣,看著日頭漸漸西沉。

沒錯,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莊。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一直在山莊靜養,女友白考兒誕下的麟兒,已經滿百日了,一週前剛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為耿墨池需要清靜,孩子整天哭鬧,考兒怕影響他休息就暫時回孃家住一陣,等他身體狀況穩定了再帶著孩子回來。山莊裡有專門從長沙湘雅醫院請來的醫護人員,隨時觀察耿墨池的身體情況,耿墨池倒還好,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倒是舒曼狀況很不穩定,身體非常虛弱,耿墨池再三問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終不答應,說不喜歡醫院裡的氣味,山莊地處長沙郊外,青山綠水很適合調養。

舒曼不敢告訴他實情。一個字兒都不敢透露,否則耿墨池肯定會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經七個多月了,胎兒越大,她心臟的負荷就越重,常覺呼吸困難,她真怕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就去了。不,不,無論如何要撐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給他的一個最彌足珍貴的紀念!

她欠他那麼多,十幾年的深情,她沒什麼可以還,替他生下這個孩子吧,她心裡也會好受點。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來總要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然後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傢伙是不是還在動。只要一會兒察覺不到動靜,她就會很緊張,問醫生孩子怎麼不動了,醫生笑著說,大人要睡覺,胎兒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裡手舞足蹈。她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問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別硬撐,自己的身體要緊,孩子嘛……"

"沒事,我感覺挺好的。"舒曼摸著自己的臉,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的臉色很蒼白?那是因為我整天待在屋子裡沒有曬太陽的緣故吧,捂了幾個月,不白才怪。"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告訴Sam你在這裡呢?"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一言難盡,說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得把他生下來。"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曼總是閃爍其詞。

耿墨池端著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剛剃過須,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看著舒曼,意味深長地說:"好好珍惜,男女相處,只要不是原則上的矛盾,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感情是經不起傷害的。"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著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著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鬍須?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你怎麼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而此時的天際佈滿光彩流離的晚霞,彷彿正月裡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裡,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扎進了樹林深處。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裡,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幹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吃著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範柳原又在哪裡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裡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裡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彷彿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裡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臥室的露臺正好對著銀杏樹後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曼,我來了。"他仰著臉,笑呵呵地跟她說。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著飄落,他揹著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裡,彷彿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說話,只痴了一樣地看著他,彷彿不曾見過他。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著沒動,彷彿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面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裡的圍牆。可是為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臺下,仰著臉深情地凝望著她,衝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裡那麼遙遠,她俯身想觸控他的臉,卻怎麼也夠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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