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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濱根本不相信一場瘧疾便能奪去羅獵的生命,他看中了羅獵,想試著將羅獵培養成他的接班人,若是在吃了藥打了針的情況下仍舊抗不過這場疾病,那麼又有什麼資格來做他的接班人呢?曹濱更擔心的是羅獵若是住到了安東尼的診所,在修養期間,便有可能受到西洋文化的影響。而十三四歲的年紀,剛好是三觀塑型期,一旦走偏,很難糾正。

羅獵並沒有讓曹濱失望,打了針吃了藥之後,雖然仍舊昏迷,但病情已然穩定。

安東尼稍晚些的時候又來了一趟,為羅獵檢查完之後,臉上有了少許的笑容,“董,上帝似乎聽到了我們的祈禱,他正向這孩子走來,而且越來越近。”病人情況有所好轉,安東尼的心情也有所放鬆,他拿出了處方本,為羅獵開出了新的處方,交給了席琳娜。

董彪習慣性地摸出煙來,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嗅著,臉上似笑非笑,回道:“上帝還是仁慈的,在他老人家心中只有善惡之分,卻沒有西東之別,不像是你們這些洋人,打心眼裡瞧不起我們這些華人。”

安東尼連連擺手,道:“不,不,董,你錯了。”

董彪嘴角輕揚,走過來拍了拍安東尼的肩,道:“我不想跟你爭辯什麼,安東尼,八國聯軍的殘暴行為才過去了沒幾年,事實勝於雄辯。走吧,濱哥在餐廳等著你呢!”

安東尼卻紋絲不動,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眼神中的歡愉一掃而光,替代的則是憂愁和傷感。“董,不得不說,你讓我傷心了。別忘了,我是一名猶太人,我的中國朋友,你們雖然遭受了恥辱,但你們畢竟還有國家,而我們猶太人呢,已經漂泊了上千年……”

董彪認識安東尼有幾年了,卻始終不知道他居然是個猶太人。關於猶太人的故事,董彪略微瞭解一些,雖然不懂得安東尼對祖國的那種渴望,卻見到安東尼憂傷的情緒,心中不禁一軟,道:“抱歉,安東尼,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安東尼輕嘆一聲,道:“不,董,你並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說,我們猶太人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們中國人。天哪,你瞧我都說了些什麼呀,董,你和濱哥都是我的朋友,只有在真正的朋友面前,我才會說出這種話,你明白嗎?”

董彪露出了笑容,點頭應道:“我明白,安東尼,請你放心,出了這扇門,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安東尼反手摟過董彪的肩,愉快道:“董,你真是我的好朋友,走,讓我們去見濱哥,用你們國語說,就是咱們兄弟喝兩杯!”

董彪大笑,道:“安東尼,你的國語說的是越來越流利了,可是,你並不知道,國語中的喝兩杯並不是真正的兩杯,可能是十杯,也可能二十杯,甚至是五十杯!”

安東尼聞言,不由站住了腳,一本正經道:“董,我相信你是個講誠信的人,你必須告訴我,到底是多少杯。”

這倆人勾肩搭揹走出了房間,走廊響起了二人關於到底多少杯的爭論以及爭論後的笑聲,而這時,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的羅獵突然醒來。“安翟,安翟?”醒來的羅獵依稀記得上車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阿彪為什麼會強迫安翟答應以命換命的條件,更不知道此時阿彪已經將安翟怎麼樣了,因而,當叫了兩聲並沒有得到安翟的回應的時候,羅獵頓時慌了。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身來,卻被一隻柔軟的手給按住了。

“哦,上帝啊,你終於醒了,不,不,你不能起來,你必須臥床修養。”席琳娜不單笑容親切可掬,聲音更是柔和動聽,只是說的英文,羅獵聽得不是太懂。

“安翟,我的朋友,你見到他了嗎?”情急之下,羅獵一半英文一半中文摻雜成了一句問話。

但席琳娜顯然是沒聽懂:“哦?你的朋友?是董嗎?說實在的,他的長相太兇了,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噢,親愛的羅,該是你吃藥的時間了。”

語言不通,再溝通下去也是白搭,羅獵藉著席琳娜轉身取藥的機會,就想翻身下床,出門去找尋安翟的下落。可卻忘記了,自己的胳臂上還扎著吊針。吊針又連帶著輸液瓶以及輸液架,結果,弄出了一個稀里嘩啦。席琳娜驚慌轉身,驚呼道:“喔,我的上帝啊,你這是做什麼呀?”

身後的一片狼藉和席琳娜的驚呼均未能阻止了羅獵的腳步,他踉踉蹌蹌奔到了門前,伸開手拉開了房間門。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羅獵雖說已經退燒,可身子卻弱得很,拉開房間門之後,卻再也沒力氣多邁一步,雙腿一軟,癱倒在了門口。

席琳娜先是扶起了輸液架,萬幸的是輸液瓶在床面上抵消了許多下墜的力道,在落在地上時受到的衝擊力尚不足以使輸液瓶爆裂。扶起了輸液架,又看到羅獵癱倒在地上,慌忙中下意識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才快步來到門前攙扶起羅獵。“上帝啊,寬恕他吧,他還是個孩子。”

癱倒在地的羅獵知道自己即便無人阻攔也是無力去找尋安翟,只得乖乖地在席琳娜的攙扶下回到了床上。席琳娜喂完了藥,又重新為羅獵紮上了吊針,然後拿了體溫計來插到了羅獵的腋下,順勢坐在了床邊,撫摸著羅獵的額頭,臉上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安東尼說,你感染的是惡性瘧原蟲,是最為兇險的一種疾病,上帝保佑,你總算醒了,也退燒了,但你要乖乖聽話,好好休息,不準調皮,懂了麼?”

天下母親各不相同,但天下母愛卻是相通,席琳娜這番話說的仍舊是英文,而且夾帶了醫學單詞,顯得更為複雜,可羅獵卻似乎聽懂了,原本黯淡卻不乏犀利的眼神逐漸柔和起來,呢喃道:“我只是想去找我的朋友。”

席琳娜輕輕地拍著羅獵的臉頰,柔聲道:“睡吧,我的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羅獵不再呢喃,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睡著了。

席琳娜輕柔地從羅獵的腋下取出體溫計,認真讀取了度數,臉上登時湧出了燦爛的笑容:“主啊,謝謝你,謝謝你救了這個孩子。”席琳娜在護理記錄上記下了測量時間和讀取的體溫度數,37度2,已經屬於正常體溫範圍了。

惡性瘧原蟲感染之所以兇險,就在於初次發作時,體溫往往會升高到四十度以上,而人的體溫一旦過了四十度,就很容易出現脫水,水電紊亂,多臟器衰竭等併發症。若是不能及時降下體溫,任何一個併發症都很有可能令病人死亡。奎寧作為唯一的抗瘧原蟲的特效藥,對惡性瘧原蟲卻不怎麼敏感,再加上惡性瘧原蟲感染時,高熱持續時間要長於其他型別的瘧疾好多倍,因而,一旦感染了這類瘧疾,即便救治及時,病死率也是相當之高。

羅獵剛被抬出車的時候,席琳娜的另一個同事第一次給他測了體溫,當時那位護士姑娘報出的度數是四十一度五,這個溫度,對成年人來說已經是致命的溫度,席琳娜後來也看了那隻溫度計,卻發現,她的小同事並沒有將度數讀準確,準確的度數是四十一度六。

可不能小看這零點一度的差異,在這個體溫基礎上,多出零點一度,就可能少了三分活下來的機會。也虧了席琳娜,在羅獵昏迷的時候,一遍一遍用溫水為羅獵擦拭著脖子、腋窩、膕窩、腹股溝等易於散熱的部分,並不辭勞苦地始終為羅獵扇著扇子。有效的物理降溫加上藥物的作用,終於將羅獵從死亡的邊緣上拉了回來。

當然,安翟也是功不可沒,若不是他及時想到辦法,在羅獵尚能進水的時候餵了他一些湖水,延緩了羅獵因高燒而導致脫水甚或水電平衡紊亂的時間,恐怕席琳娜再怎麼精心護理,也無法救了羅獵的性命。

席琳娜坐在床頭,帶著盈盈笑意看著熟睡中的羅獵,低聲哼起了一首兒歌。這首兒歌,是席琳娜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女兒小的時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聽著席琳娜唱的這首兒歌恬然入睡的。席琳娜的女兒跟羅獵差不多大小,如今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受席琳娜的影響,她女兒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而金山不過是一個工業城市,找不到適合培養女兒興趣的學校,因而,席琳娜甘受母女離別之苦,將女兒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紐約。

若是沒有華人勞工,從金山到紐約的鐵路就建立不起來,沒有了鐵路,遠達兩千多英里的路程便只能乘坐汽車,中途還要多次換乘,對一個母親來說,絕不會放心女兒獨自來回,那麼,寒暑假她便見不到女兒。

正因如此,席琳娜對華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次日中午,羅獵又發作了一次。但這一次發作,一是有了藥物的作用,二是有席琳娜的精心護理,因而,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兇險。羅獵的體溫最高才升到了三十九度多一點,發作後的間歇期,羅獵的感覺也要比前一日好了許多。

安東尼開心道:“歐,真是不敢相信,上帝不僅是來到了這孩子的身邊,還親自握住了他的手,奇蹟,簡直就是奇蹟啊!”

清醒的時候,席琳娜一直不厭其煩地用英文跟羅獵交流,在中西學堂讀書時,羅獵學了些英文底子,只是詞彙量不夠多,而且缺乏聽說練習。但在席琳娜的鼓勵下,羅獵大膽地用英文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雖然時間短暫,但其英文水平卻是突飛猛進。

“謝謝你,安東尼,也謝謝你,席琳娜。”羅獵躺在床上,雖然很是疲憊,卻還是禮貌地用英文感謝了安東尼和席琳娜,並向他們兩個分別揮了下手。

安東尼樂開了懷,搖頭晃腦地笑道:“瞧,他的英語說得多好,不行,我得讓濱哥多付些錢才行,不光要支付醫藥費,還要支付席琳娜的英語教學費。”

倚在門框上的董彪手中擺弄著一支香菸,及時接道:“好啊,濱哥就在樓上,咱們去找他再喝上兩杯?”董彪說到再喝上兩杯的時候,還特意用國語重複了一遍。

安東尼連連擺手,道:“不,不,我再也不上你們的當了,該死的董,你知道天旋地轉的滋味有多難受嗎?”

董彪淡淡一笑,乾脆利索地回了兩個單詞:“當然,經常。”

安東尼搖頭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們華人,喝酒原本是為了放鬆,或是佐餐,可是你們中國人卻把酒當成了戰鬥的武器,殺死了你的朋友也殺死了自己,董,這值得嗎?”

這一次,董彪的回答更加簡單:“當然!”

安東尼感慨道:“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勤勞而勇敢的華人,時時刻刻吸引著我,董,告訴濱哥,以後我可以不收他的出診費,但他一定要答應我,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帶我去趟東方,我要親眼看看她的神秘。”安東尼一邊說著話,一邊收拾著他的診療箱,話說完了,診療箱也收拾妥當了,拎起診療箱,安東尼向門外走去。

董彪閃開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道:“其實,我也很想回去看看。”

親自將安東尼送上車,董彪並沒有著急返回,而是沿著花格圍牆巡視了一圈。這是董彪的日常工作,不管颳風下雨,一天之內,不定期地至少巡視三遍。安良堂的防衛外鬆內緊,猛一看,院落中連個巡邏隊都沒有,看大門的也只是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老人,但是,偌大一個院落中卻是佈滿了暗哨。董彪的巡查,為的便是檢驗這些暗哨是否偷懶。

巡視到大門口的時候,董彪忽見門外一個短粗的身影一閃而過。董彪目光銳利,隨即認出那個身影便是羅獵的小夥伴。羅獵的病情處在快速恢復期,董彪昨日的懊惱情緒也不見了影蹤,看到了安翟的身影,董彪頓時覺得昨天做的有些過。

“站住!幹嘛來了?”

聽到了董彪的喝聲,安翟不由一顫,停下了腳步,“我,我就是想看看羅獵他怎麼樣了。”

董彪冷冷道:“我為他請了金山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你說他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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