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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傍晚,柳枝從樹梢靜靜地垂下來,風不動,葉不搖,連蟬兒也靜下來,學校靜得很,黑暗堆積在角落裡,這是多麼美妙的時刻。人們應該扔下日間所忙碌的一切,到柳樹下坐一會兒,迎接寧靜的夜晚,享受一下輕輕到來的清涼的夜晚氣息。

可是宿舍裡燈光如晝!空氣更像煮白肉的湯鍋!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小碗,令人作嘔的地瓜燒酒在蒸騰!一個個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好像蒸肥鴨蒸出的油。人們在殷勤勸酒,敬我們尊敬的文教助理員同志。不知誰的收音機在桌子上聒噪。

趙助理喝得大醉,油膩的味道隨著酒嗝往上冒。一群可憐的民辦教師們在隔壁就著少油缺鹽的白菜下飯。

小孫夾一筷子涼拌白菜,肆無忌憚地罵起來:“狗操的趙大肚子!又來揩我們的油了!媽的!剩菜也不給我們端來一些!”

小孫是個好小夥子,眉清目秀,白淨面皮,就是個兒矮了點。他是教體育的。旁邊坐的是小學部老劉,長得滿臉烏黑,一張大豬臉。他噓了一口氣說:“小聲點,隔壁聽見。你要吃剩菜,待會兒就有了。好傢伙,五斤豬肉,狗都吃不完!”

小孫啐了一口:“見鬼!你當我真要吃他的剩飯?豬都不吃的東西!可是老賈,這賬得往誰頭上算?”老賈是個公辦教師,可是沒面子,也擠到這屋來了:“往誰賬上算?咱們在伙食團吃飯的人兜著!你敢管人家要錢?”“哈!你當我不敢?”“你去!”“去就去!”可是屁股一抬又坐下了。“哼,我才不那麼傻!”“對了,你聰明!你要是不想回家種地,就給我老實點!還有你的嘴也得老實點,別胡嘞嘞!”

小孫抬起身子:“這屋不會有人上那邊洩密吧?”老賈一把按他坐下說:“你別胡呲!咱們討好人家是討好人家,揭自己哥們的短幹嗎!”

正在這會兒,隔壁&ldquo;<img alt="" src="/uploads/allimg/200329/1-20032914511A29.jpg" style="height: 21px; width: 25px;" />&rdquo;的一聲。老趙吐了一大片,哼哼唧唧地坐不穩了。校長、書記上前挽住,架到炕上,他還在亂翻亂打:&ldquo;啊呀!哼哼!老羅,你別按著我心口!拿個枕頭給我墊在腰下!(羅校長操過一個枕頭給他墊在腰下)嗷&hellip;&hellip;(他把炕吐得像廁所一樣髒)這個炕不好,這個炕髒了。這個枕頭太硬!我得去拿個枕頭來!&rdquo;

老趙跳起來,前後左右地亂突,一頭撞開門撲了出去,連抓帶爬地到了女教師宿舍門前:&ldquo;小於啊,開門!&rdquo;不等人來,一腳把門踢開撲了進去。

小於正和小宋在燈底下織毛衣呢,可是老趙很奇怪,她們也醉了嗎?東倒西歪地幹什麼?&ldquo;你幹什麼呢?&rdquo;

&ldquo;啊啊,助理員,我們學《毛選》呢!&rdquo;

&ldquo;放屁!你們兩個不要在那兒亂扭啦!給我鋪床,我要睡!&rdquo;

小於一看老趙要倒,趕快上來扶到床上。老趙自覺好像上了搖籃,怪叫起來:&ldquo;你們的床要塌!你快上來扶著我!小於啊,你也來躺著!&rdquo;

小於嚇毛了:&ldquo;啊呀,老趙同志怎麼啦?&rdquo;&ldquo;怎麼也沒怎麼!你不用假正經!你轉正還是我抬舉的呢!媽的,臺各莊張玉秀,大莊李長娟,就短你一個了!不准你耍滑!老子要&hellip;&hellip;&rdquo;(下面很難聽)小於臊得要命,拉著小宋跑了。老趙在床上亂抓一氣,鬼叫了半天,三里路外都聽得見。小孫和老賈聽得笑炸了肚子。小於哭了,和小宋到村子裡找住處了。羅校長和馬書記任勞任怨地打掃床鋪,一夜無話。

第二天,老趙從床上爬起來,頭痛得要命,腳下好像踏著兩隻船。小於乾淨的床鋪滾成一個蛋。哎呀,頭頂好痛!腦子好像從骨頭縫裡漏出去了!

老趙用手一摸,頭頂上&ldquo;撲稜&rdquo;一聲:頭上有什麼東西又長又扎手,毛扎扎的。同時,怪哉!頭皮好像突出了一尺,形成了一對蔥葉似的東西。撅撅還痛,好像裡面長了兩片軟骨。

老趙一個箭步竄到桌前,用鏡子一照:天!頭頂上長了兩個灰濛濛、毛茸茸的大長耳朵!直不稜登地支稜著!

老趙像捱了雷擊般地坐下,心裡亂得像團火苗:&ldquo;這是怎麼啦!這是什麼病?也許是&lsquo;灰色長毛面板軟骨瘤&rsquo;?也許是癌!眼看又長了一點,發展很快!必須早治!&rdquo;

老趙趕快撲到門口,外邊人聲喧譁,學生到校了,這個樣子怎麼見得人!回頭一看,牆上掛著小宋的一頂冬天用的黃色毛線小帽。趕緊抓過來套在頭上,忍著劇痛使勁朝下拉一拉,勉強在頜下繫上帶。再照照鏡子:我的天!一張黝黑的長著鬍子楂的大臉,頭上戴了一頂鵝黃色的少女小帽!頂上又被撐出兩個尖角!這樣子就是那有名的不怕鬼的魯迅老夫子看見,也得大叫&ldquo;打妖精&rdquo;!

老趙實在沒有勇氣開門,就從後窗戶爬出去,跳到一條小巷裡。剛剛走上大街,幾個迎面走來的挑水的人,看見他都愣住了,直瞪著眼,好像吞了一口燙粥吐不出來。老趙低著頭,一陣旋風般地走過,遠遠地聽見後面的人們在說:&ldquo;那不是老趙嗎?&rdquo;

&ldquo;噓!他叫鬼迷住了。&rdquo;老趙趕快加緊步伐,快走轉成小跑。後面幾個孩子趕上來,大嚷大叫:&ldquo;看哪!看怪物呀!老胖子戴人家閨女的帽子啦!&rdquo;

老趙心裡恨得錚錚響:&ldquo;小兔崽子!等你們長大上學我再收拾你們!我讓你們全升不了高中,種一輩子莊稼地。&rdquo;

終於,他跑進了醫院大門,但又是怎樣跑進去的啊!彎著腿,蹲著半截身子,好像一個胖老婆跑步一樣!但是不能怪他,他覺得不知為何,腚巴骨伸出半截,擦著褲子痛。

他氣喘吁吁地撞進一間診室,楊大夫在裡面。老熟人了,不用掛號。楊大夫打發掉一個女病人,猛一抬頭看見老趙,一下子仰倒在椅子上就起不來了。

老趙走上前去說:&ldquo;楊大夫,別把嘴張那麼大。我知道這個樣兒不好看,可是我頭頂長了個東西,恐怕不是好玩意,你看看,是不是癌?&rdquo;

老趙一扯下帽子,楊大夫趕快走到老趙身邊,又是看,又是摸,嘴裡還嘖嘖做聲:&ldquo;哎呀,這個病我可真沒見過。真的,這東西我沒見過!&rdquo;

猛然窗外有人叫起來:&ldquo;哎呀,我倒見過!&rdquo;說著就從視窗翻進來。原來是獸醫站的唐會計。

老趙爹爹媽媽地叫起來:&ldquo;老唐,你在哪兒見過?這叫什麼病?誰會看?&rdquo;

老唐半天沒說話,只顧撥弄著看,猛然冒出一句:&ldquo;沒錯!&rdquo;&ldquo;什麼沒錯?&rdquo;楊大夫問。&ldquo;啊啊,在獸醫站見過。照樣子說,這一定是對驢耳朵!&rdquo;老楊吃了一驚:&ldquo;啊!那你們獸醫站給他看看吧?&rdquo;

老趙一聲鬼叫:&ldquo;我的天!驢耳朵!獸醫站!唐會計,這是什麼時候了,還打哈哈!老楊,你行行好,開刀給割了吧!&rdquo;

&ldquo;割?割倒好割。就是不明白你怎麼會長這玩意。你最好到專區醫院看看,弄明白了什麼病,我就給你割。&rdquo;老趙一下子跳起來:&ldquo;好!現在我就走!班車還能趕上。&rdquo;&ldquo;你不去黨委請假嗎?&rdquo;&ldquo;不用!我這個差事半年不照面都不誤事。老楊,我就求你別給我張揚。老唐,你千萬別告訴別人。&rdquo;&ldquo;那當然。&rdquo;

趙助理員趕緊衝出醫院朝家跑,打算回家給老婆留個條。可是他怎麼也跑不快:褲襠裡有什麼在攪來攪去。所以他到家關上門,第一件事情就是脫下褲子看看。好傢伙,屁股底下長了條毛毛蟲似的東西。猛然間,老趙覺得天旋地轉,上衣好像一條鐵箍,勒得上身痛得要命,呼吸困難&hellip;&hellip;上衣&ldquo;嘣&rdquo;的一聲爆裂了。他身體的重心一下朝前衝去,拼了老命也沒站住,終於倒下去。手掌在地上一撐,&ldquo;吧嗒&rdquo;一聲響,手臂不是手臂了,手掌也變成了蹄子。

他變成了一條驢!一條灰色公毛驢,四肢壯健,牙口很好,在屋裡胡蹬亂踹。從腰上滑下的褲子在後蹄上絆著,前蹄子上掛著上衣的碎片,可是它亂跳幾下後就甩在了地上。

老趙心裡很明白,意識還像原來一樣清楚,思維還像原來一樣有邏輯性,只是被這突然的變故嚇昏了頭。他驚叫一聲,於是屋裡充滿了震耳欲聾的驢鳴。

堂屋裡門響,老婆回來了。她一撩門簾就愣住了,嘴張得比茶壺還大。

老趙心中充滿了懊惱、慚愧的感情。他向她走去,想對她訴說心中的悲哀。可是他大大地吃驚了,他的細語變成了刺耳的、響亮的驢叫。趙夫人被這聲音震醒,順手抄起一件東西就打,一下打在老趙鼻樑上,痛得要命,眼眶裡全是淚。那是一個鐵熨斗。

老趙心裡充滿了一種愚頑的感情,他發怒了,他要朝他的老婆咆哮,他要講出一些無理的話。他平時是這麼做的,他今日也要這麼做。多麼可怕呀,他要發脾氣了!每一個可憐的民辦教師都知道老趙發脾氣是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

可是三句話沒說完,老婆的耳朵已經震聾。這頭驢的叫聲好像擴音機放大一樣。她朝這個不速之客的鼻樑又是一下,嘴裡罵:&ldquo;王八蛋操的,怎麼跑到家裡來了?&rdquo;

老趙大怒。想給她一拳,前腿抬不起來。想踢她一腳,後腿也夠不上。於是他打個轉身狠命一踹,一蹶子把他老婆踢倒在地上,然後猛地衝出家門。

他習慣地朝公社聯中走去,路上只覺得這麼四腳著地地爬很不舒服,可是怎麼也站不起來。走了一段,他看見路邊有棵大柳樹,想靠著柳樹歇口氣。他扒著柳樹站了起來,正要定定腦子,想想今天上午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搞的,猛然身後一片喧鬧,幾個孩子在喊:&ldquo;看哪,驢爬樹了!&rdquo;說著,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正踢在尾巴上,真痛啊。

老趙回頭一看,是一群學生。他想痛斥他們一頓,就大叫起來。

幾個學生褻瀆神聖地說:&ldquo;哎呀,它還會唱戲呢!&rdquo;&ldquo;來段《沙家浜》!&rdquo;&ldquo;不錯,趕上廣播裡唱的啦!&rdquo;

一邊走過初二的一個胖子,去年老趙在全公社運動會上看見過他。他朝老趙屁股狠命一腳:&ldquo;去你媽的吧!&rdquo;

老趙絕望地哀號一聲,放下蹄子,朝村外跑去。

趙助理員在野外胡撞了好幾天,到底是幾天就不清楚了。因為他被人踢了一腳朝村外狂奔的時候,開始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那麼善於賓士,跑得兩肋生風,風兒在耳朵裡呼嘯,當時居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後來突然領悟到自己現狀的可悲,不由得急火攻心,胡衝亂撞,亂尥蹶子,弄得塵土飛揚,好像一陣旋風。然後就陷入狂亂狀態,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正是黃昏。趙助理員走向村子,看著自己的故居燈火通明,而天光尚未暗淡,心裡絕望得厲害:真是飛來橫禍!正是壯年有為的時候,領導器重,下屬尊敬,猛然遭了一場橫禍!公社的會議室燈火通明,啊,一年五十二個星期天,有五十一個他都要召集教師在那裡開會。他曾經坐在那間屋裡,發表他的長篇講演,看著人們昏昏欲睡的愚蠢面容,更感到自己的偉大。他縱談一切,不點名地揪揪某些人的小辮子,然後再看看他們震畏的面容:他們全在搖尾乞憐地看著他。那裡是他在公社的宿舍,有多少夜晚,他在那裡檢閱他收到的貢品,心滿意足地打上一個嗝!現在他的屋子熄著燈,在這間熄燈的屋子裡,又曾有過多少隱秘的歡樂&hellip;&hellip;

他感慨萬千,可是他的感慨被人打斷了:有人在離他不遠的河邊說話,聲音很熟:

&ldquo;&hellip;&hellip;人家說老趙變成了一頭驢!&rdquo;說話的是水道六隊的隊長,去年為了讓他兒子上高中,曾送給他五十斤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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