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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旭庭第一次來我家裡時,距離那年的除夕還有不到半個月,我正在院兒裡放鞭,一整掛大地紅被拆成五百個小鞭,我捋順火藥捻兒,舉著半根衛生香逐個點燃,這些小鞭我已經連續放了三天,炸過冷空氣、鐵罐和下水井蓋,悶啞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種各樣的動靜都聽過,到最後覺得索然無味,口袋裡還剩著大半兜的火藥,沒處施展。

我站在門口雪堆的最高處,望見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過來,方臉,眼睛亮,個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駝,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著懷兒,系一條奶白色圍脖,戴黑皮手套,遠看挺有派,眉眼兒周正。我不認識這個人,準備嚇唬他一下,於是吹了兩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時,點根小鞭朝他扔過去,然後跑掉。他走到一半時,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彷彿能洞穿我的心思,沒過幾分鐘,我的小姑推著腳踏車從另一條路走過來,車輪在她身後的雪地留下一道淺淡的印跡。他們說了幾句話後,小姑忽然發現雪堆上的我,於是揮著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願地從雪堆上滑下來,走過去迎接。

走到近處,我才注意到,他左手拎著柳木筐,裡面裝著半把蒜毫、兩瓶黃桃罐頭和一隻光溜溜的白雞,右手拎著一個紮緊的編織袋,上面寫著兩個粉色大字。我指著編織袋問小姑說,這第一字我認識,念尿,撒尿的尿,第二個字念啥。小姑翻過來編織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念素。我問,啥是尿素。小姑說,我也不知道。我說,可能是從尿裡面提煉出來的精華。我轉過頭去問孫旭庭,我說得對不?他尷尬地咳嗽兩聲,伸出手將編織袋遞向我,我有點猶豫,但還是接了過來,發現袋子根本沒什麼重量,飄輕兒,稀里嘩啦亂響,好像大風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擺起來。

孫旭庭跟在小姑後面進屋,滿面紅光,精神十足,點頭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給他沏了一杯濃濃的花茶,離著老遠都能聞見漾出來的苦味兒,然後便拎著那隻白雞鑽進廚房裡。孫旭庭脫下呢子大衣,問小姑說,有衣裳掛兒沒?小姑說,沒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說,借的,明天得還回去,版型不能給整亂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領子口兒戳在門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窩囊的丑角兒。孫旭庭憨笑著說,還得是你,真有辦法,懂得隨機應變。小姑說,幹活吧,好好表現。

他半跪在地上,後腰結實而寬厚,像一堵牆,給自己點上根菸,輕快地伸出兩根手指,拽去系在編織袋口的玻璃繩兒,再將袋子反向傾倒,幾十個空的鋁製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來,滾落滿地,同時傳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兒。他吐著菸圈問我,知道幹啥的不?我說,知道,踩扁了賣給收破爛的,八分錢一個。他說,那不白瞎好東西了,你看我給你變戲法。

孫旭庭將易拉罐上下蓋的部分用錐子各打一個孔,兩兩一組,每組之間隔著幾厘米,依序排好,兩側打頭的是粉紅色的珍珍荔枝,然後是白色的健力寶,黃色的棒棰島,扯去外皮的銅芯從中鑽進去,再用扣釘鉚實,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絕緣條上,兩個絕緣條一橫一豎綁緊,直到最後勒上轉換插頭,另一端接到電視後面,這時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線。

小姑抓著一把毛嗑兒,側身斜臥在炕上,跟我奶擺撲克,上下兩橫排,各六張打頭的,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來今年哪個月順當,哪個月裡有坎坷。

忙活了倆小時後,天線初具形態,孫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隻手推開窗戶,冷風迅猛灌入,他脫掉鞋子,踩在窗臺的黃棕色瓷磚上面,將上身伸出去,左手舉著十字架一樣的天線,右手掏出兜裡的錘子,嘴裡咬著兩根長釘,臉抵在氣窗上,模樣有點可笑,看起來像是吊掛在外面,他嘴裡哈出的白汽將窗戶上的冰霜浸潤,幾粒水滴貼著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靜止於某處。我奶坐在炕上,拉長聲音朝他喊道,拔腳不,旭庭啊,別凍著。他連忙搖搖頭,抬高眼皮,繼續尋覓最佳的扎釘位置。小姑說,不用管他,媽,雞啥時候能燉好。孫旭庭在外面擺弄半天,又低頭貓起腰,縮回到視窗裡來,朝著屋裡的小姑說,那誰,彩電塔在哪個方向來著,天線得朝著那邊,不然訊號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擰開電視機,說,你調天線就行,哪個方向效果好,彩電塔就在那邊唄,死腦瓜骨兒。

我爸下班回來時,接收天線已經安裝完畢,斜支在外屋頂,立於風中,直指天際,白雞也燉好了,分了兩大碗裝,表面都有一層黃澄澄的油花,又燙又膩,我只吃兩口就下桌了,掰開電視機上的小蓋兒,擰來擰去進行微調,發現有個頻道在播武俠劇,男的女的頭髮都五顏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會施法術,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讓別人換臺。孫旭庭坐在飯桌旁邊,瞥了一眼電視,說道,《蜀山奇俠之仙侶奇緣》,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錄影帶我看過不少。我爸說,今天辛苦你了,沒這天線,電視也看不了幾個臺。然後又給他倒滿一口杯散白酒,夾了一塊雞大腿肉,說,粉條你自己盛,鍋裡還有呢,別外道。他舉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著氣,滋啦喝下一大口,又跟我爸說,哥,我做的天線,十二個罐一組,覆蓋均衡,訊號超強,我自己的發明創造,咱這個天線能調夾角,45度能看中央臺,90度看地方臺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錄影帶,現在就是120度,鄰居要是有打遊戲機的咱也都能收著,過年時候調成45度角,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保證一個雪花點兒都沒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兒唱歌。我爸說,這可見功夫,手挺巧,你懂電路啊。孫旭庭說,也是後學的,不是本職專業,我就愛琢磨。我爸說,我插隊時去過你們盤錦,洋柿子好吃。孫旭庭說,行,哥,再回家我給你帶柿子過來,不過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我爸說,怎麼的呢。孫旭庭說,廠裡不放人,春節估計是回不去,生產任務重,得給小學生印教材,過完年這不就要開學了麼。我爸說,那是不能耽誤,教育問題必須得重視,而且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孫旭庭說,哥,你對社會理解挺深啊。

那天喝到夜裡八點多,孫旭庭將醉未醉,被小姑拉下桌子,及時鞠躬告辭,他從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兩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後揮手惜別,轉過頭去,投入外面紛飛的大雪裡。我奶望著他衣服後領處鼓出來的大包,唸叨著說,剛才撲克怎麼擺的來著,今年五月份好像挺順當。

孫旭庭在緊鄰建設大路的新華印刷廠上班,一線車間,兩手油汙,三班輪轉,大年三十給放了半天假,廠裡分了兩袋凍蝦仁、兩瓶口子窖、一箱飲料和一袋麵粉,他綁在腳踏車後座上馱過來,全送給我們家了。我奶高興得合不攏嘴,說道,這得吃到啥時候去。孫旭庭說,大夥兒吃唄,今年我也不回盤錦,要加班,廠裡分的東西沒地方放。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來一袋豬肉脯,一袋牛肉脯,偷摸塞給我,朝我眨著眼睛說,過年了,給你的,以後想吃啥,跟我說就行,咱倆之間的事兒。

我其實一點也不愛吃肉脯,便將它們塞進沙發縫裡,跟著我爸出去放了好幾掛鞭,蹦得滿地開花,紅白一片,兩耳嗡嗡作響,回來吃涮鍋子和燉鯉子,我奶還把孫旭庭送來的蝦仁裹上面糊,反覆炸了兩遍,相當酥脆,我空嘴兒吃下不少,後來筷子蘸白酒,我也舔了好幾口,不知不覺躺在炕裡頭睡過去了。等到春節晚會上的趙本山登場演小品時,外面的鞭炮聲也愈發劇烈,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見全家人守在沒有雪花點兒的電視機旁,音量開到最大,目不轉睛地看趙本山和黃曉娟演的新小品,裡面有一句臺詞說,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到電視徵婚也是有原因的,兜裡沒錢就是渴望現金的,單身的滋味是火熱水深的,打了這麼多年光棍,誰不盼著結婚呢。大家聽後開懷大笑,孫旭庭咂著嘴說,這小詞兒,一套一套的,真硬。我爸問他,旭庭啊,廠裡分的房子啥時候能下來。孫旭庭說,哥,馬上的了,過完年就能給我,以前橡膠四廠的家屬樓,套間,南北朝向,不把山不封頂。我爸說,行,好歹得有個地方,老住獨身宿舍可不行,以後更不方便。孫旭庭說,哥,放心吧,差不了,人格擔保。

孫旭庭的人格擔保並沒能迅速奏效,他和小姑還沒等到順當的五月份,便在印刷廠的職工食堂辦了婚禮,當天擺了十五桌,菜很硬,桌桌都有一道燉大王魚,來的人也很多,他們之前沒有預料到,只好又臨時加兩桌,人多廳小,看起來就十分亂套,滿地油汙,烏煙瘴氣。婚禮當天我是花童,負責提著小姑婚紗的一角,他們敬酒時,我也得跟著走,這點讓我很不耐煩。孫旭庭,或者說我的姑父,他在盤錦老家的一些朋友也趕過來送祝福,跟他的父母緊挨著坐,看起來有點拘束,整場婚禮都在不停地抽自己卷的旱菸,十分嗆人,到他們桌敬酒時,我被燻得差點昏過去。

那時我比桌子高不出多少,拎著蚊帳一樣的婚紗暈頭轉向,雙目恍惚,只能聽見上方傳來的聲音。有人說,豹子,新婚快樂,早生貴子啊。也有人說,豹子,以後是瀋陽人兒了,有出息。還有人說,豹子,以後好好過日子,洋柿子給你帶過來了。我心裡想,誰是豹子啊。然後抬頭一望,在噴吐出來的層層煙霧裡,孫旭庭眯縫著眼睛,正仰頭將滿杯白酒一飲而盡。

結婚之後,小姑暫時搬去孫旭庭的獨身宿舍住,我只去過一次,在勾廉屯,屬於市區邊緣,需要換兩輛公交車才能到達。我們去的那天,我媽臉色灰白,神情焦慮,左手提著一筐雞蛋,右手拉著我,在車上被擠得滿頭大汗,後來還有點暈車,別提多遭罪了。下車後,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了好半天,胃裡的酸水直往上返。

孫旭庭的獨身宿舍是二層小樓中的一間,外層紅磚砌築,屋頂大四坡結構,鋪了水泥瓦,走進樓裡能感覺到一陣陰涼,樓梯旁邊的牆上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禁止喧譁。我們大氣也不敢出,七轉八拐,才找到他們的家。孫旭庭給我們開的門,我們進去一看,屋內空間確實很小,也就十幾平米,只擺了一張摺疊餐桌、兩把電鍍椅子、一張雙人床和一個電視角櫃,小姑正躺在雙人床上吃果丹皮,見我們來也沒有起身,吃吃地笑著,電視裡播放著譯製片,嘰哩哇啦,有些吵鬧。我媽把那筐雞蛋遞給孫旭庭,並囑咐他說,每天兩個,溜達雞下的蛋,營養絕對足,下麵條或者熬粥裡,千萬別炒著吃,那就白瞎了,營養成分都破壞了。

再後來,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媽私下託了朋友給她做檢查,檢查過後,大夫給孫旭庭手裡塞張紙條,他和小姑默默走出醫院,坐上十四路公交車,經過十站地,回到我家裡。孫旭庭把紙條遞給我媽,說,嫂子,大夫給的。我媽說,那是給你的,你給我帶回來幹啥。他聽後一愣,舔舔嘴唇,輕輕展開那張被汗水洇溼的紙條,盯著看了半天,勉勉強強辨認出來一個彎曲的對號,於是問我媽說,嫂子,對號是啥意思呢,是確定懷上了的意思嗎?我媽說,對號就是兒子。孫旭庭說,哦,兒子,兒子,我操,我兒子要來了。

我的表弟出生之前的兩個月,小姑又搬回孃家,跟我們住在一起,在此之前,她已經不去工廠上班了,一方面是她所在的配件三廠效益很差,經常拖欠工資,另一方面她本身對於在生產線上當工人也毫無興趣,於是找關係辦理停薪留職,每天塗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開始去百貨商場站櫃檯,挺著肚子賣二手的廣東時裝。小姑面容姣好,天生能說會道,很適合做推銷工作,所以業績頗為出色,但賣衣服每天需要拿著掛鉤取上取下,還要踩板凳、疊衣服、掖褲腳、改尺寸,眼看著小姑的肚子漸大,做這些動作都不是很方便,於是跟領導請求調離崗位,轉而去賣炒勺灶具。沒過幾天,我家就用上了宮廷紫銅火鍋,小姑說是因為業績優異,部門領導獎勵的,那個鍋子很精緻,也很厚重,中央銅盆頗有分量,外箍圈有好幾條鏤刻的龍,煤氣盆兒坐在底下點著時,那些龍就像是在火裡來回遊動,殺氣騰騰,而放在鍋裡面的酸菜會變得鮮嫩、翠綠,宛如春季。

生我表弟的那天中午,小姑正在陪我看《西遊記》電視劇,看到唐僧化緣時,我們忽然都很想吃白菜掛麵臥雞蛋,我奶去廚房剛把白菜切好細絲,小姑在屋裡已經疼得吱哇亂叫,我嚇得連忙跑去廚房打報告,我奶慌了神跑進來,說,這也沒到日子呢啊。小姑疼得咬著牙對我喊,疼死我了要,快他媽把孫旭庭給我叫回來,我要殺了他。

印刷廠距離我家隔著四條街,去印刷廠的這條路我並不陌生,但自己走還是頭一次,我在路上走得很快,心裡也著急,到後來甚至跑了起來,也不管交通燈是紅是綠,呼哧帶喘地跑到印刷廠。到了之後,我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孫旭庭。我在門口攔住好幾個人,問他們認不認識孫旭庭,他們都搖頭,問我是哪個車間或者哪個班組的呢,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滿頭大汗,口乾舌燥,不知如何是好,嗚嗚嗚地哭起來。這時,我看見門口的展示板上掛著一排照片,都戴著大紅花,孫旭庭也在其中,第三排最後一個,笑得很靦腆。我立即拉住一位路人,央求著他帶我去找照片上的這個人,他說,先進工作者啊,午休呢,不一定在,我把你領過去等他吧。我在他們班組的休息室等待,繞著沙發上躥下跳,過了有一會兒,孫旭庭才踱著步走進屋來,那時他剛剛吃完午飯,眼皮耷拉著,打了幾個很響的飽嗝,正準備放下飯盒去跟人去打撲克,見到我後猛然一驚,問我怎麼來了,家裡是不是有事,小姑還好嗎。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回家吧,我小姑要殺了你。

我們跑回家時,隔壁鄰居已經蹬著倒騎驢把我奶和小姑送往醫院去了,於是孫旭庭給廠裡打電話,求人借來一輛麵包車,拉著我們直奔醫院,這一路上,孫旭庭始終緊緊地拽著我,渾身發抖,嘴唇青紫,雙手冰涼。剛一下車,他的兩腿不聽使喚,邁不動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試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站起身來。這時候,我奶和小姑剛剛趕到醫院門口,攙扶著翻身下車,緩緩走過來,小姑手裡還夾著半根黃瓜,指著他笑話說,孫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見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兩步,趕忙奔過去,摸著小姑的大肚子說,還疼不疼。小姑說,陣痛,懂不懂,隔一陣兒一疼,彆著急,等我吃完這根黃瓜,估計就又要疼了。話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開始轉著圈地擰掐孫旭庭的胳膊,同時發出陣陣凌厲的罵聲與喊叫。

我表弟生下來時不到五斤重,渾身皺巴巴,頭髮稀少,哭得很兇,直到滿月時,他才完全睜開眼睛。表弟不愛喝母乳,只吃奶粉,幾個月便突飛猛進,身強體壯,比同齡孩子還要大一圈,腦袋尤其突出,看起來可以存貯許多知識。孫旭庭給我的表弟起名叫孫旭東,很多人說這個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個字,聽起來不像父子,反而像哥倆兒。孫旭庭說,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兒子就得當哥們處,心連著心呢。

我表弟出生一週之後,孫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廠裡上班,那時,新華印刷廠正迎來一段飛速發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廠長,以前是瀋陽捲菸廠的二把手,現在調過來當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厲風行,敢想敢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還在社會上攬來許多社科類暢銷書籍的印製工作,廠內業務繁忙,氣氛火熱,日夜開工,各級工種福利待遇都有上調,勾兌的汽水兒隨便喝,午飯天天都有溜肉段。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廠長甚至漂洋過海從德國進口來一臺印刷機,試圖與國際接軌,運到廠內拆箱之後,大家傻眼了,對他們來說,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銅鐵零件,甚至連螺絲和安裝圖紙都沒有。郝廠長緊急聯絡賣家,對方說倒是可以聯絡技術人員過去協助,但至少要在幾個月後,還需要一筆不菲的服務費用,但接來的專案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完成期限,郝廠長下了軍令狀,說不管哪個生產團隊,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臺新買的機器運轉起來,每人給漲兩級工資,表現優異者考慮升至技術管理崗位。

孫旭庭聽說此事後,幾乎每天住在廠裡,跟同班組的四五個人廢寢忘食地鑽研,一起琢磨該如何組裝這臺龐然大物。他們先請了變壓器廠的專家,將德文說明書翻譯成中文,結果發現毫無用處,完全是一腔廢話,後來又自費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裡,每天去北京印刷學院請教機電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說明書後,又研究了半天他們拍的圖片,打了好幾通電話,然後把他們請到辦公室來,倒好茶水,說道,你們這種刻苦鑽研、熱情上進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動,但是恕我直言,你們廠子在處理一些問題時,可能略有草率,德國的印刷機確實質量好,在世界上來說,技術也處於領先地位,他們最好的印刷機名叫海德堡,聞名遐邇,是這幾個字母,這個你們聽說過沒有,沒聽過也不要緊,來,你們再仔細看看帶來的這份說明書,發現差異沒有,你們買的這個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語,是花體的漢語拼音,我琢磨了兩天才反應過來,不信你們試著拼一下,波一奧,鮑,對,你們買的是鮑德海牌印刷機,我查了一下,內蒙古包頭的企業,總經理姓鮑,我估計這機器是出口轉了一圈,最後又落回到你們手裡,也算出口轉內銷了,機器是真機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術有點落伍,屬於前蘇聯的款型,齒輪、凸輪、鏈輪和滾筒都是上一代的樣式,壞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來,好像沒什麼進一步組裝的必要了,即便組裝好了,日後的動態保養和靜態保養也都成問題。同去的工友聽後頓時有些灰心,孫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懇切,堅定地握著教授的手說,您還是教教我們怎麼組裝吧,這麼大的機器不能癱著,技術過不過時我不懂,能幹活就行啊,廠子裡的人都指著它幹活吃飯呢。

回到印刷廠之後,他們又花了一週的時間,幾經反覆,終於勉強將鮑德海牌印刷機組裝完成,當天午夜時分,機器首次加油潤滑空轉,震顫不停,發出一陣一陣波浪式的熱量,像是要推動附近的事物使之遠離,孫旭庭和工友們岔開雙腿,站定機器兩側,架起手臂,昂頭挺胸,讓機器散發出來的溫度將身上的汗水烘乾。

機器正式啟動之前,郝廠長特意舉辦了一次剪彩儀式,直接在車間裡鋪上紅地毯,兩旁擺彩色氣球,並安排專門的攝影師給她照相。她先跟鮑德海牌印刷機合影,又跟每個組裝機器的員工握手,點頭致謝說,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廠裡的宣傳部門為此特意撰寫一篇報道,刊登在那一期的《當代工人》上面,講述敢闖敢拼的郝廠長帶領工人們排除艱險、克服萬難,最終征服進口機器巨獸的故事,過程跌宕起伏,耐人尋味。孫旭庭拿著發表出來的雜誌給我們全家人看,整篇文章裡只有一句話提到他,“印刷車間工人小孫暗地裡對郝廠長豎起了大拇指,他心裡想,不愧是我們的廠長,巾幗不讓鬚眉”。

工友普遍漲了兩級工資,其中一位還提為班長,孫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報告科長說自己不要工資。科長說,旭庭,你當完勞模,還想當雷鋒啊,好好好,真是我們車間的優秀典型,明年咱們大門口還掛你相片。孫旭庭說,我不當雷鋒,我要找廠長。科長說,廠長有工夫見你麼,有啥事兒先跟我彙報。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長,橡膠四廠的套間還沒下來呢,答應我快兩年了。科長說,怎麼說呢,你是功臣,組織上還是有考慮的,回去等信兒吧。孫旭庭說,科長,回不去了,媳婦鬧得太兇,獨身宿舍的鑰匙我都給你帶來了,要不我就得住你辦公室了。

臨近分房之前,又出現一些變動,本來說好的四樓,在最後關頭又換成頂樓。科長對孫旭庭說,你們小年輕,爬一爬樓沒關係,四樓讓給老同志,你發揚一下精神。孫旭庭問,頂樓是幾樓。科長說,六樓,其實也不錯,清靜,開闊,登高望遠,也不招蚊子,那邊風景獨好。孫旭庭問,如果我不要呢。科長說,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訴你,換是換不了,四樓已經搬進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幾樓,誰也說不好,此一時彼一時啊,到時候你別後悔,後悔也別來找我。

思來想去,孫旭庭還是領回六樓的鑰匙。橡膠四廠的家屬樓臨近齊賢街,灰色水泥牆體,窗戶半封閉,一層樓梯上去,左右兩側共住十戶,長長的走廊掛在外面,欄杆裡則堆積著花盆、兒童三輪車與酸菜缸,每戶的門上掛著細密的塑膠珠簾,一推開門便嘩啦嘩啦地響。

孫旭庭扛上來幾袋沙子和水泥,開始裝修新家,刮大白、換燈管、刷牆圍,還借錢給我小姑買了一套帶梳妝檯的組合櫃。整間屋子格局不錯,南北通透,景色也好,推開窗子便能看見冶煉廠聳入雲霄的雄偉煙囪。唯一的缺點是地面處理得欠妥,孫旭庭在重鋪地面時,將氧化鐵顏料摻在水泥裡,按照他預想的效果,這樣刷出來的地面會有黯淡的紅色,顯得高雅而整潔,但沒想到,來幫忙的朋友誰都沒有經驗,氧化鐵顏料的調和比例有問題,沒能很好地融在水泥裡,最後刷出來的地面像一張大花臉,到處都是不均勻的紅道兒,看起來十分抽象,他只好又買來地板革鋪在上面,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不死心,每隔幾天便揭起一角,打著手電朝裡面看看,期望著時間會將那些紅色的氧化鐵均勻塗抹開來。

小姑帶著我表弟回到新房裡住下,孫旭庭的父母也從盤錦趕過來,以捨不得離開孫子為理由,開始在這套新房裡生活。一家五口人,守著五十平左右的房子,在當時條件也算過得去,但各類矛盾也一一湧現。小姑的脾氣不是很好,吃不慣婆婆做的飯,也看不上婆婆做的家務,經常就爭吵起來,吵到後來也沒個結果,但她自己在家又什麼都不做,每天只躺在床上聊電話、打毛衣、擺撲克,或者出去給頭髮做造型,今天小波浪,明天又變成大波浪,有一次她染了滿頭的金黃卷兒,很時髦,像外國的洋娃娃,連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即便是在表弟上幼兒園之後,小姑也沒有上班,在家裡無所事事,但每次回孃家時,又都會跟我奶抱怨大半天,說婆婆做飯埋汰,不講衛生,為人奇怪,她講,婆婆的拿手菜之一是將澱粉用水攪開,再下油鍋裡,煎成黑糊的一片,再撒把白糖,我在一旁聽了都要吐出來;然後又說公公半夜打婆婆,打得嗷嗷直叫喚,半扇樓的人都能聽見,搞得第二天她都沒臉出門;還有一次,她跟婆婆吵得很厲害,爭吵的原因是要不要給水龍頭安上過濾嘴兒,後來發展到相互對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她氣得真的舉起水瓶想砸過去,婆婆頓時嚇傻了,灰溜溜地關門走掉。小姑說,她就是欠收拾,我給她收拾卑服就好了。我奶擔心地說,要不你還是上班或者乾點啥吧,成天在家待著,太閒,打得這麼熱鬧,你們倆人都有毛病,你的毛病我看主要是閒出來的。

小姑許多年沒有工作,出去上班沒地方要,一來二去,又跟以前在百貨商場的小領導聯絡上,領匯出錢投資,二人合作,臨花鳥市場租了個門市,開了一家茶葉店。小姑負責看店,按比例提成,有段時間裡,我總去小姑的茶葉店,看她很認真地寫茶葉的價格卡片,碧螺春、龍井、鐵觀音、毛尖,並逐一貼在玻璃罐子上。茶葉店裡總有一股微苦的清香之氣,很好聞,不過進店來的人,一般都只會問,有沒有勞保茶?小姑為他推薦其他品種,講清楚味道、口感與特色,他還是會說,我喝勞保茶就行,有沒有勞保茶。小姑只好無奈地丟過去一個牛皮紙包,說,二兩,四塊錢。

茶葉店經營不到一年就關張了,原因是小領導的妻子發現丈夫在上班時間內,並沒有一直堅守在工作崗位上,而是成天往茶葉店裡跑,於是產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其實她完全是誤會了,領導跟小姑並沒有任何超越友誼的關係發生,他們只是普通的生意合作伙伴,之所以他成天往茶葉店裡跑,是因為他和小姑都愛上了打麻將,天天都要打上八圈,茶葉店的櫃檯後面常年支開一張桌子,一百多張沉甸甸的麻將牌零散地攤在上面。

我的表弟孫旭東,小時候性格極為內向,話少、安靜,但長得可愛,也非常聰明,能背一百首古詩,印刷廠幼兒園裡經常拿他作為聯歡會的保留節目。有一次我也去看過,表弟塗著紅臉蛋,眉心一抹紅點,繫著領結,站在舞臺中央搖頭晃腦地背誦,他拉長了音調,語氣裡有曠古悲愁,背完李白背孟浩然,老師不給他從臺上抱下來他都不帶停的。

可惜小姑打上麻將之後,對這位詩詞天才不聞不問,很少在家吃飯,也不再去幼兒園接孫旭東,每日沉迷在麻將之中不能自拔,她走路時雙眼直勾勾的,步伐飄忽,若有所思,其實是在默默總結前一輪牌局的得與失。有一次,她跟我奶說,媽,昨天我上手三張么雞,我就想要摸到第四個,能上一槓,胡把大的撈一撈,結果我越摸越迷茫,腦袋裡自己圍著自己繞圈,牌我都不胡了,就想要么雞,可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後來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運,或者說我後半生的主要任務,就是在等這第四張么雞,前三張么雞是你、孫旭庭和孫旭東,那麼這第四個是誰呢,媽,你分析分析。

孫旭東讀到小學三年級時,小姑終於等到了她的第四張么雞。而她的丈夫孫旭庭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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