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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翔老家在農村,這村倚著一條鐵路。前幾年火車提速,但那裡的孩子卻不能提速。一次在鐵路上玩時一下被軋死兩個,虧得那時五歲的林雨翔在家裡被逼著讀《尚書》,倖免於難,成為教條主義發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懼不安,成天讓林雨翔背《論語》、《左傳》。但那兩個為自由主義獻身的孩子在人心裡陰魂不散,林父常會夢見鐵軌邊肚子骨頭一地都是,斷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區委裡的一個內部刊物要人,林父榮升編輯,便舉家搬遷。不幸財力有限,搬不遠,只把家挪了一兩公里,到了鎮上。離鐵軌遠了,心裡踏實不少,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也挺順心。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只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家裡藏了好幾千冊書,只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堆裡呆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林父不學而有術,靠詩歌出家,成了區裡有名氣的作家。家裡的藏書只能起對外炫耀的作用,對內就沒這威力了。林雨翔小時常一搖一晃地說:“屁書,廢書,沒用的書。”話由林母之口傳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國的古詩經翻譯傳到外國,韻味大變。林父把小雨翔痛揍一頓,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時可憐得還不懂什麼叫“侮辱”,當然更別談“文化”了,只當自己口吐髒話,嚇得以後說話不敢涉及到人體和牲畜。林父經小雨翔的一罵,思想產生一個飛躍,決心變廢為寶,每天逼小雨翔認字讀書,自己十分得意——書這東西就像鈔票,老子不用攢著留給小子用,是老子愛的體現。

沒想到林雨翔天生——應該是後天因素居多——對書沒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給後代享用,他下意識裡替後代十分著想。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一個處女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為至少這本書裡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紅顏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為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讀過好多遍,斷無新鮮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書的新鮮,弄不好後代困難時這些書還可以當新書賣呢。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兒子身上,沒能深邃到孫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讀書,而且是讀好書。《紅樓夢》裡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為禁書;所幸《水滸傳》裡有一百零五個男人,佔據絕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掉,但裡面的對話中要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水滸傳》裡“千山鳥飛絕”,無奈《水滸傳》裡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我們,一樣動物的滅絕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疏,不經意留下幾隻漏網之鳥,事後發現,頭皮都麻了,還好弭患及時,沒造成影響。

林父才疏,只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裡的“屌”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屌”字,大吃一驚,想老舍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還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難免有這類文字。堂堂《史記》,該夠正經了,可司馬遷著它時受過宮刑,對自己所缺少的充滿嚮往,公然在《史記》裡記載“大陰人”大生殖器的人。,這書該禁。《戰國策》也厄運難逃,有“以其髀加妾之身”的描寫,也遭了禁。林父挑書像揀青菜,中國豐富燦爛的文獻史料,在他手裡死傷大片。最後挑到幾本沒瑕疵的讓林雨翔背。林雨翔對古文深惡痛絕,迫於父親的威嚴,不得不背什麼“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簡單一點的像“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背了一年多,記熟了幾百條哲理,已具備了思想家的理論,只差年齡還缺。七歲那年,林父的一個朋友,市裡的一家報社編輯拜訪林家,訴苦說那時的報紙改版遇到的問題,擔心眾多。小雨翔只知道亂背“畏首畏尾,身其餘幾”,編輯聽見連小孩子都用《左傳》裡的話來激勵他,變得大刀闊斧起來,決定不畏浮雲,然後對林雨翔讚賞有加,當下約稿,要林雨翔寫兒歌。林雨翔的歲數比王勃成天才時少了一倍,自然寫不出兒歌。八歲那年上學,字已經識到了六年級水平,被教師誇為神童。神童之父聽得也飄飄然了,不再逼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脫,寫詩一首:

小鴨子嘎嘎叫

不吃飯不睡覺

到底這是為什麼

原來作業沒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過望,說是象徵主義,這首詩寄給了那編輯,不日發表。林父在古文裡揀青菜有餘暇,開講西方文學,其實是和兒子一起在學。由於林雨翔的處女作是象徵主義的路,林父照書大段解釋象徵主義,但沒有實人,只好委身布萊克,由唯美主義搖身變成象徵主義,講解時恰被林母聽見,幫他糾正——林母以前在大專裡修文科,理應前途光明,不慎犯了個才女們最易犯的錯誤,嫁給一個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拼命往上爬,而山頂只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須要惡鬥以分軒輊。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決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幾欲離婚,幸虧武松誕生。林雨翔天資可愛聰穎,倆人把與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她每天晚出早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許多。箇中原因並不複雜,林父想罵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只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罵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罵人並不是一種本能,罵女人才是本能。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他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裡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裡的“沒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沒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飽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飽,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麼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裡憑他的基礎可以輕鬆透過,升了中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來用荀子勸他,說什麼“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莊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只好用老子罵他,說雨翔這人“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傲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只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麼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癖,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裡,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後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感覺彷彿是接聽戀人的電話,只能滿足耳癮而滿足不了眼癮,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流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一路到了同裡,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迸發,著成一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裡徵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只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面撿些骨頭,獲這麼大的獎歷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儼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翔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週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裡誇學生妙喻蓋世,口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麼活動呢?”

“噢,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只負責教你們怎麼寫文章——怎麼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

雨翔瞭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裡面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面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歷來只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

馬德保從講臺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麼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裡一個男生一目十頁,唰唰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麼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裡說不出地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幹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只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末幾行發呆——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後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拼不起來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面,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麼爛書,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裡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麼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裸體字”,彷彿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吧,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裡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翔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裡翹首以待回應。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麼名字?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詰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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