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歌舞伎町，06: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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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鄧槐靈發回的座標位置，月野勝藏身在城市西緣的居民區，已超出了繁華區的範圍。那片區域治安混亂，因鱗次櫛比的情人旅館和夜總會而得名——與曾經坐落在東京的那一個非常相似，於是人們也習慣性地稱它為“歌舞伎町”。

豔紅的雲霞充滿城市邊緣，Rosie搭乘摩托行駛在空中，彷彿一尾魚追逐落日的軌跡。他的速度極快，不久便遠離了繁華區，歌舞伎町撞進眼簾，絢麗多姿的招牌在夕陽下展開一片光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塗著白粉的藝伎頭像，由全息投影放出，慢慢地左右顧盼，轉動她的頭顱。

Rosie掃了眼那些招牌，風俗店多數以仿生人作為主打，巨幅廣告上的臉有男有女，美麗至極，不過無一例外的是那些臉的旁邊都標明瞭價格，使他感到莫名怪異，也摸了摸自己的臉。

剩下的招牌就是夜總會和旅館了，每家的裝潢都曖昧萬分。這是片無主之地，雖然表面受政府管轄，但是有經營執照的店鋪與黑店魚龍混雜，根本不能徹底監管，妓女、罪犯、黑戶聚集在一起，幫派勢力在此蔓延。

如果在平時，Rosie覺得自己來這裡一定會被鄧槐靈罵的，說不清為什麼，他就是隱隱約約這樣認為。可今天鄧槐靈不在，沒有人阻攔他進入這片紅燈區，Rosie就近找了個天台降落，流暢地漂移急剎，毫釐不差地將摩托停在一堆雜物之間，伸手摘下頭盔，長髮散落。

他走下車，重新比對月野勝的座標位置，在七樓的某個房間。他所處的這幢樓並不屬於歌舞伎町中心地帶，是一種典型的“蜂巢”，裡面住著許多性工作者和皮條客，當然也有從事普通生意的居民。這種流動人口占大多數的地方，的確容易藏人。

Rosie照著在傑森公寓時那樣故技重施，徒手爬下天台。粗糙的牆面非常好攀登，他破窗而入，將玻璃撞得粉碎。

月野勝的臨時住處十分簡陋，顯然是匆匆逃命到這裡來的，人類生活過的痕跡不多。Rosie一下就見到了床上平躺的中年男人，他的臉上戴著外接裝置，是最低端的那一款。

男人仍然沉浸在幻海系統中，可是神色痛苦糾結，大概是被鄧槐靈拖延住了，無法立即脫離。Rosie想到鄧槐靈，他的管理員既然和月野勝交上了手，便很有可能已經遇到危險，畢竟外來者比起幻海系統的原主，許可權還是太薄弱。

必須馬上殺了月野勝。仿生人走到床邊低頭，把手指擱在對方脆弱的脖頸上，他掌握著資訊庫中人類衍生的一切格鬥技巧，當然瞭解怎樣讓人沒有痛苦地死去。

儘管他珍視所有人類的生命，願意傾盡全力保護，但眼前這個人不在此列。月野勝和鄧槐靈的利益起了衝突，所以是應當被清除的目標，他不帶任何猶豫，決絕地動了手。

然而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下手，Rosie驚奇地發現身側無聲無息多出一個人來，那人就像是幽靈，修長有力的手指攥住他手腕，而後抬起頭來，露出了那雙與他別無二致的眉眼：

“別殺他，否則到時你會後悔的。”

“你是……”Rosie怔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在夢境之外看見自己。難道又在做夢？可是場景如此連貫而真實，不像是夢中。

“你還沒猜到我是誰。”對方輕聲笑了，放開手坐在床邊，抬眸看著他，眼裡躍動著戲謔的光芒，“為什麼變成仿生人的我會那麼蠢呢？”

“無論你是不是我，請不要妨礙任務程序，鄧先生還困在幻海系統裡。”Rosie絲毫沒有退讓，盯著對方堅持地說。

他想要繞開那個礙事的人，解決掉月野勝，可是那人忽然起身扯住他的衣領，重重往牆上一帶，小臂擋在了Rosie的頸前，平視著他，眸光冷冽：“對你來說，這個賞金獵人就那麼重要？”

Rosie認為對方問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問題，答案如同物體都有慣性、地球繞著太陽旋轉一樣理所當然，但他還是回答了：“是的，比一切事物的總和更重要。”

“有沒有想過，你會這麼覺得只是由於程式設定。”對方像聽見了什麼笑話，不屑一顧地說，“在你不受程式控制的時候——也就是成為我的時候，對他不會有任何感覺。”

“不可能。”Rosie幾乎在同時道，“鄧先生永遠是……”

“那小子心術不正，”對方冷漠地打斷，“他只是想上你。”

“什麼意思？”Rosie眨了眨眼，茫然道。

“不信你試一試咯？”那人翹起唇角，伸手捏住了Rosie的下頜，手指緩緩撫弄著他的頰側，“他願意親近你、信賴你，是因為這張臉，還有始終對他忠誠的程式，換成其他好看的仿生人來也是一樣。你絕不會違抗他的，所以他想對你做什麼都可以。”

“但鄧先生是我的管理員，他本來就有資格對我做任何事的。”

“要是他敢，等我奪回控制權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對方的眼神忽而染上幾分乖戾，意識到自己在為鄧槐靈動怒後，又遮掩起來，“……總之，弄清楚誰才是你真正的朋友，跟在那個賞金獵人身邊不過幾個月，可你十多年前就認識月野一家了。”

Rosie不能理解他的話：“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沒有被造出來。”

對方啞然失笑，無奈道：“也對，我忘了你現在是個仿生人……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反正我還能清醒一段時間，在我面前你殺不掉他的。”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分頭執行任務前，Rosie和鄧槐靈約定了現實的十分鐘，也就是幻海系統中四個小時，每多拖延一秒，鄧槐靈就多一分危險。他無比焦急，可眼前那人卻悠閒自得，阻擋他的去路，讓Rosie不由得一拳揮了過去。

“唔，很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為了個男人揍自己。”對方挑了挑眉，輕而易舉就接住他的拳頭，兩人的格鬥習慣、力量、角度都完全一致，甚至不能說見招拆招，而是相互預料到下一步動作，使結果失去了懸念。

這場搏鬥並未持續很久，Rosie正在忖量怎樣才能打敗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突然那人如霧氣般消失了，他發覺自己倒在地板上，一柄匕首閃爍著寒光高高劈下，刀尖僅差幾寸便能扎穿他的喉嚨。

原來剛才發生的種種都是幻覺，房間裡根本沒有另一個他，他已經在現實中怔忡了好一會兒。在這段意識漫遊的時間內，房門被開啟了，一個女孩衝進來撞倒了他，用力將匕首刺向他的脖頸。

Rosie抬手製住了那名女孩和她的刀刃，他刻意沒有使勁，怕弄痛了女孩纖細的手臂。她惶然地盯著他，因極度恐懼而發抖，尖銳的喘氣聲充斥了整個房間。Rosie注視了她一陣，用手指為她梳理一下凌亂的頭髮，溫聲安慰道：“別怕。”

黑髮分開了，他注意到少女的右眼下有一枚淚痣，電光石火間，一個名字倏然浮現在腦海中：月野雪奈。

Rosie遲疑片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個名字，它分明就不存在於他的認知中，卻詭異地出現了，嶄新得好像昨天的記憶。在他回憶時，女孩顫抖地掙開他的手，再度舉起刀，拼盡勇氣一劃而下。

“月野雪奈？”Rosie詢問。他沒有躲閃，任憑女孩用匕首划向他的心臟。

女孩頓住了，驚疑不定地停下刀，刀尖割破布料，淺淺刺穿了Rosie的面板，藍血順著刃口錯落流下。她手足無措地撤回了刀，看起來像是想幫他按住傷口，又像是要再捅他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月野雪奈怯懦地問道，快要哭出來了。她知道面前是政府派來追殺她父親的獵人，下定決心和對方殊死搏鬥，然而被輕易發現了，下場一定極其悽慘。

可是他讓她別怕。她一時間不能揣測，對方究竟是真的憐憫，還是享受玩弄獵物於股掌之間的感覺。床上月野勝掙扎起來，隱隱有了甦醒的跡象，她即刻撲過去，摘下他戴著的外接裝置，躲進了他的懷抱：“父親！”

月野勝清醒過來，坐起身，混沌的目光落在了Rosie身上。

“你和那個賞金獵人是一夥的？”他沙啞地問，有些絕望地預見了他和女兒的結局：來不及逃走了，他們都會被這個戰鬥型仿生人殺掉的。

“我是他的搭檔。”Rosie說。月野勝已經醒來，就說明鄧槐靈也不在幻海系統中了，雖然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但他的管理員現在應該沒有危險。

他鬆了口氣，想要向身前這對父女說些什麼，眼神卻倏然變得霜寒，扳過月野雪奈的肩膀，將她往地上一摁——

少女尖叫起來，以為必死無疑，隨即一聲槍響劇烈地爆開，子彈釘入他們背後的牆面，她才反應過來對面的樓層有人開槍，仿生人將她按倒在地不是打算殺她，而是在保護她。

整幢樓忽地斷了電，一片黑暗中，月野雪奈只覺得額頭被誰護住了，粘膩的血滴下來，汩汩流在她臉上像是兩行血淚。Rosie關閉自己的痛覺模組，感受到懷裡的女孩抖得如同篩糠，於是摸了摸她的頭，再次柔聲說：“別怕。”

在這一刻仿生人做了決定。他很少違逆管理員的意思，可以想見鄧槐靈得知任務失敗後會有多生氣，但是他有種無比清晰的直覺，就像幻覺裡那人說過的，如果殺了這對父女，他一定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