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情人旅館，09: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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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太明白。”Rosie好聲好氣道，想要安撫忽然惱怒的管理員，“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叫你槐靈的，鄧先生。”

“不要修改程式來取悅我。”鄧槐靈掃了對方一眼，“我想要的東西……不是隨意改動幾行程式碼就能達到的。”

Rosie茫然地望著他，接著解釋道，彷彿在教授一個對仿生人毫無概念的孩童：“鄧先生，不改變程式，就無法改變對你的稱呼，這是常識。”

說得好像他缺乏常識。鄧槐靈惱火地想，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的仿生人那麼討厭。隨即他又想到自己竟然喜歡上了Rosie——

好吧，他承認自己缺乏常識，不僅喜歡上一個頭腦完全由程式構成的仿生人，還苛求對方給予程式之外的回應。

鄧槐靈差點被這種想法逗笑了，他到底在期待什麼，某個童話故事？Rosie不是被賦予靈魂的稻草人，在生物意義上，那是一組組仿生材料和電流通路，甚至談不上有機生命，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只有鄧槐靈對此感到惘然。

在塞西娜，很多人與仿生人保持著親密關係，也有人聲稱“愛”上了自己的仿生人，卻只把他們當作塑膠玩具。道德與倫理都能被簡化，假如鄧槐靈也以看待玩物的心態看待Rosie，這些天困擾他的種種雜念都會消失，可是他不想。

他啞聲笑了笑，抬手抵住Rosie下巴，用拇指按著對方柔軟的嘴唇，惡狠狠道：“我就是缺乏常識。想要惹我生氣的話，可以繼續修改你的程式了。”

“鄧先生……”

“順便一提，我猜那個女孩並未主動要求你稱呼她的名字。”鄧槐靈洞悉般說，“你也沒有改變任何程式設定，自然而然就這樣叫她了，對麼？”

相處這麼久，很容易發現Rosie對人類的稱呼有預設格式，即頭銜加姓氏，如果沒有頭銜，就會統一稱作“先生”“女士”“小姐”。這種格式寫在仿生人的程式裡，不修改就不會發生變動，月野雪奈看上去是個內斂的人，況且與Rosie只有一面之緣，不可能主動要求修改。

那麼只剩下一種解釋，之前幻想的童話故事成真，Rosie真的產生了程式以外的情感——但不是對他。

“我對雪奈……不，我對月野小姐有種奇怪的熟悉感，”Rosie躲避著鄧槐靈的目光，那雙眼睛實在太過銳利，讓他感到自己正變得透明，“沒辦法解釋，但我會保證對你忠誠……”

“回答是或者不是。”鄧槐靈撤去了手，抱著雙臂看他。

“是的。”仿生人的高效讓Rosie條件反射地回答了，他才意識到這正中鄧槐靈下懷，面對典型的二選一問題，程式往往會毫不猶豫給出答案，而他又不能向對方說謊。

“你看，問題出在這裡。”鄧槐靈步步緊逼，“為什麼修改我的稱呼要涉及程式指令，修改月野雪奈的就不需要？為什麼寧肯犧牲我的利益，也要放了她？”

Rosie蹙起眉說：“鄧先生，我已經說了沒有辦法解釋。我不會對你撒謊的，請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沒對我說謊，所以呢？事實就是如此，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親暱叫誰的名字，我就是不想看到你為誰突破了程式束縛，倘若必須有一個人，那個人只能是我，跟任何人分享都讓我煩躁透頂。”鄧槐靈別開臉盯著街道另一端，咬牙說，“現在明白了？”

Rosie望著面前的管理員，對方顯然不悅到了極點，周身氣場使仿生人感到畏縮。他心裡有愧，因此害怕鄧槐靈發火，然而當他抬眼凝望著對方時，眼神裡卻莫名流露出一絲冷戾。

一定是哪裡出錯了，Rosie將手放在胸前，感受著那股同樣暴怒的情感。很奇怪，面對管理員的怒火，程式告訴他應當竭盡所能地安撫，但他只想反擊，和鄧槐靈大吵一架，最好再大打出手，直到把那個狂妄的小子打服為止。

這時警局的人下了車，沿街走來，Rosie才勉強壓制住這一想法，看鄧槐靈同警方交談。怒火漸漸平息下來，他按著有些紊亂的動力核心，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明明是他做錯了事，可剎那間他的悔疚都消失了，還表現出過人的攻擊性。

警方是來詢問“術”在歌舞伎町出現的詳情，兩人配合著回答了些簡單問題，都心不在焉——鄧槐靈是太過疲憊，Rosie則想著剛剛的事，那股不明來源的惱怒褪去，後悔重新包裹了他。

好在這次事件沒有太多疑點，監控記錄下所有過程，他們是剿滅“術”的功臣，理所應當獲得酬勞。警方表示會打款到鄧槐靈賬上，便收起平板離去。

鄧槐靈按了按額角，劇烈的情緒波動讓他感到陣陣倦意。此前他在月野勝的幻海系統裡待了過久，已經達到精神消耗的極限，卻沒有休息一分一秒，立刻搭乘懸浮摩托來到歌舞伎町，又強行使用了黑戒，累得幾乎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他保持著獵人的職業習慣，沒讓任何人察覺端倪，依舊脊背挺直、步履飛快，應付警方時也敏銳清醒，不過人的精力終歸有限，當所有事情辦完，恢復平靜之時，疲倦便不由自主湧了上來。

鄧槐靈思忖片刻，自己現在承受不住摩托的加速度，但剩餘體力還夠他帶著Rosie搭軌道交通回家，於是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徑自朝最近的地下入口走去。

他知道Rosie可能在鬧彆扭——但他也知道Rosie還是會跟上來的。神智在一點點陷入疲憊之潮，鄧槐靈全靠意志維繫著，想把仿生人帶回去，至於他們之間種種未解決的難題，等他睡醒後再說。

他的手腕突然被拉住了，是Rosie真心實意地道歉：“鄧先生，對不起。”

“回去再談這個，”鄧槐靈眨了眨眼驅走睏意，他怕再多停留一會兒，自己就會在街上睡著，“我現在有點……”

Rosie卻急切地想要表達歉意，環過鄧槐靈的脖頸，湊在對方耳邊說：“我剛才失態了，請責罰我。如果你不喜歡我叫別人的名字，以後不會再叫了，你不喜歡和別人分享我，我便是你的專屬物品，要是實在生氣……”

他愧疚地說，“鄧先生，你咬我吧。”

Rosie靜默了一會兒，沒等到對方回答。忽然他肩頸一沉，鄧槐靈如同置身於某個令人心安的場所，靠著他的頸窩便囫圇陷入深眠，呼吸格外平和。

對方全身的重量都向他壓來，幸好Rosie是個仿生人，努力支撐住了鄧槐靈。他默默感受著鄧槐靈的呼吸與心跳，才知道對方是太累了，但他剛才卻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始終沒有察覺到。

行人間或向他們投來詫異的眼光，Rosie並不在乎，他只是想著要找個地方讓管理員獲得充分休息，搭摩托或軌道交通回家都不現實，他的目光掠過滿綻櫻花的街道，落在一座座亮燈的情人旅館間。

他們在歌舞伎町耽擱了很長時間，一天內最熱鬧的時段來臨了。街面上擠滿了人，人類頻繁地出沒於夜總會、風俗店和旅館中，螢幕上閃過一張張姣好的面容，隨處能聽見放肆笑聲，彷彿悲傷在這塊地界被放逐了，人們花錢尋歡作樂，從不顧慮明早的憂愁。

歌舞伎町內嚴禁性愛仿生人上街拉客，直到Rosie陸續被好幾個巡邏的警用仿生人盤查，才明白了這一點。他也領悟過來那些路人為什麼異樣地看著他——Rosie看起來就像一個性愛仿生人，半摟著鄧槐靈走在這裡，實在太招搖過市了。

他就近找了家情人旅館，推門而入。橘紅燈光照亮仿生人的眼睛，他禮貌對櫃檯後的店主道：“您好，請給我一個房間。”

店主抬頭看了他眼，又看了看沉睡的鄧槐靈：“我少說也見過一千個人類拖著昏迷的仿生人進門，可是角色反過來，還是第一次見。這是什麼特殊的情趣嗎？”

Rosie不解地說：“我只是帶他來睡覺。”

“當然，所有人來這裡都是為了睡覺。”店主讓他支付了信用點，在螢幕前漫不經心操作著，“房間在A3202，核驗你的晶片就能進去了。”

Rosie謝過店主，帶著鄧槐靈上樓，找到了屬於他們的房間。門開的一瞬，滿屋橘色和紫色的光芒亮起，曖昧音樂開始緩緩流動，房間裡漂浮著若有若無的香氣，蠱人心魄。正中央有一張圓形的、似乎很柔軟的床，Rosie費了點勁將鄧槐靈放在上面，轉回身去關門。

Rosie關好門，環視四周。其實這裡的環境和普通旅館十分相似，他想不通為什麼情人旅館就是情人們的專屬，在哪裡睡覺都沒有區別，頂多增添了音樂和燈光——人類這種奇怪的生物，再次讓他感到費解。

想到這裡，他關掉音樂，調暗燈光，不想打擾到鄧槐靈休息。接著就沒有事情做了，他坐在床邊觀察了一會兒對方的情況，然後拉開紅紗的簾子，坐在了窗臺上。

窗戶是開啟的，三樓飄進來許多雪白的花瓣，在半空散作點點浮光。Rosie低眸遠眺繁密的櫻花，整條花街盡收眼底，五光十色的招牌被雪色掩埋，喧鬧聲在暖和的夜裡直上雲霄。

塞西娜沒有四季，一年到頭氣溫都如春天般適宜。Rosie望著人間煙火，心底萌生出一片溫暖，儘管他正在凝視的這片區域極有可能是動盪的、淫亂的，卻美麗得使他目不轉睛。

他本該為了節約能源去休眠，可是看著絢爛的街景，聽著鄧槐靈深而穩的呼吸，Rosie不禁翹起了嘴角，懶懶地把頭擱在膝蓋上，享受悠長的一刻。

不必急著入睡，這裡的夜晚總是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