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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完全不能理解對方在打什麼主意,他本能覺得這樣的舉止似乎太過古怪,趕緊抽回手:“西蒙斯……”

“帕裡薩就好。”金髮青年含笑望了他一眼,放開了手,指腹若有若無地擦過他的掌心。洛希留意到對方的手指修長乾淨,唯有食指起了粗糙的繭,虎口和小魚際也有類似挫傷。

那是長年累月持槍留下的印記,洛希自己手上有更厚的槍繭,對於軍隊的指揮官來說,這很正常。但帕裡薩和他是迥然相反的人,洛希記憶裡的那個貴公子酷愛奢靡,喜歡一些華麗而沒有實質作用的裝飾,在戰爭方面卻連槍支和子彈的口徑都分不清,經常遭到其他裁決官的埋怨。

帕裡薩厭惡戰爭,他熱衷於做的事情是在東4舉辦一場場音樂會,修建許多地下花園和廣場,坐在沙沙的噴泉邊上演奏小提琴。關於他的離奇傳說,洛希倒也聽過很多,據說在帕裡薩住宅外的花園裡,那些靠近琴房的植物會盛放出世人從未見過的綺麗花朵。

長期接觸小提琴,左手四指會留下按弦的繭,有些人的脖頸還會印出琴吻;可在十年之後,帕裡薩指尖的琴繭全部消去了,找不到一點痕跡。

洛希跟著對方走向營地深處,路過一排又一排帳篷的時候,他忍不住抬眸去看帕裡薩頸側,這是和鄧槐靈學的觀察細節,他急需弄明白,自己不在的十年,二區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在看這個嗎?”對方忽地停步,轉回了頭,目光與他猝然相撞。洛希還沒有反應過來,帕裡薩便握住了他的手指,引導著他觸控頸部淡得快要消失的琴吻,一點點朝下撫過。

“自從你離開以後,就沒有再碰過琴了。”帕裡薩喃喃地說。

洛希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沒說什麼。對方同他的接觸算不上冒犯或僭越,理論上他與十一席裁決官共享一張圓桌,彼此地位是平等的,但洛希自覺和帕裡薩不熟,並沒有到這麼親密的地步。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人對待自己的態度有一絲特別,彷彿還摻了點莫名的情感。洛希冥思苦想,兩人最接近的時刻無非是某次拜訪東4,他撞見帕裡薩在琴房裡練習。

對方在轄區擁有一座格外奢華的宅邸,透明的玻璃頂上灑落暖金的人造陽光,宛如一個琉璃世界。屋外砌著梔子花牆,那些重瓣的花朵在光下呈現淡淡金色,馥郁的香氣浮動在室內。

洛希倚在琴房外等待,隔著玻璃聆聽對方練習。琴弓在弦上飛掠出眼花繚亂的弓法,演奏著他從沒聽過的樂曲,帕格尼尼的《鍾》。他和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對古典音樂一無所知,所有大師的曲目在他耳中都是催眠的白噪音。

帕裡薩對他笑了笑,示意他到房間裡來,坐在鋼琴凳上。洛希終於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中睡著了,“咣噹”一聲趴在琴鍵間,砸出混亂的音符。

在夢裡,似乎有人用手指撫摸著他的臉,指尖的繭又厚又硬。帕裡薩中斷了高難度的曲目練習,注視著洛希的臉龐,重新搭上琴弓的那一刻,樂句自然而然地從弦上流出,裹挾著蜂蜜與日光的質感,還有明烈的梔子花香。

洛希始終記得那串不斷迴盪在夢中的旋律,可他並沒想到要查一查;歸根結底,他從未太在意對方和對方的音樂,他總有更現實、更緊迫的事務要處理,沒有心思探索誰的內心世界。他默許了帕裡薩浮華的作風,已經是最大的包容。

要是他查了,就會驚奇地發現那首曲子是兩百年前,一位作曲家送給妻子的求婚禮物——埃爾加,《愛的致意》。

他體會不到那時對方看著他的心境,更不會知道當他的死訊傳遍了二區,帕裡薩的表情是多麼悔恨與失落。楓木製成的漂亮樂器被成批裝入盒子,放進暗室,琉璃一般的宅邸空置了,充斥著音樂的春之都,開始響起齒輪碰撞的聲音。

那雙握琴的手拿起了槍,從此便沒有放下過。

*

“你們打回來了頭什麼變異種,六條腿的鹿?”殺手從火堆上割下來一條鹿肉,放進嘴裡嚼著,“好惡心。”

洛希冷冷地瞥了對方一眼,又往火裡丟了根樹枝,火星噼裡啪啦在殺手面前爆開。“嫌惡心就別吃,也別待在二區,畢竟所有人都可能被輻射成怪物,還是縮在主城區比較安全。”

“就是隨口一說麼,誰知道吃了之後會不會長出兩根——”殺手抬頭望了望,看見帕裡薩正向這裡走來,於是文明地把剩下的單詞嚥了回去。那個優雅的青年摘下手套,交給了隨從,斯文風度襯得徒手割肉的他和洛希都有點粗魯。

帕裡薩站在篝火邊上,綠眼睛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刻意避開了洛希,朝殺手問道:“我能坐你旁邊嗎?”

殺手當然點了點頭。火堆左右相對放著兩根枯樹樁,帕裡薩在殺手身邊落座,相當於與洛希面面相覷,他抽出一把銀質匕首,手法嫻熟地切下一片肉,叉了起來,看上去和切割牛排沒有兩樣。

最後姍姍而來的是派珀,洛希身邊還有空位,她便毫不客套地盤膝坐了下來,接過洛希遞給她的鹿肉串一口咬下:“餓死了!每次出來打獵都餓個半死,還獵不到什麼好東西,真是白費勁。”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槍法太爛了,派珀?”殺手笑吟吟地指出,“好東西是天上水裡都有的,要看獵人能否把它們打下來。”

“閉嘴,我帶來的人打到了就行。”派珀一邊往杯子裡倒酒,一邊指指不遠處扛著獵物來往計程車兵們,“身為裁決官還需要自己動手麼?難道你們都是親自打獵的?”

洛希笑著說:“是,我獵到一頭六條腿的鹿。”

帕裡薩無辜地跟上:“一窩狐狸。”

“別看我,我哪也沒去。”殺手聳聳肩,“大雪天的躲在帳篷裡不好嗎?非要跑到野外受罪。”

“那你還嘲笑我?”派珀沒好氣地瞪著對方,看上去很想把樹枝捅到殺手喉嚨裡。

殺手連忙舉了舉鐵製的杯子,岔開話題:“現在人都聚齊了。總之,這是個來之不易的時刻,不如讓我們慶祝一下二區東部裁決官的聚會——雖然有兩位是曾任裁決官。”

他說得不錯,如果放在十年前,這場會面便集合了二區東部位高權重的首腦,除去荒蕪的東6不算,東1和東2的裁決官曾是洛希和殺手,而東3與東4的現任首領正坐在他們面前。

洛希沉默了一瞬,拿起兩隻杯子倒滿了酒,又將其中一杯澆在了火焰上,火光頃刻在夜空下騰起。東5的裁決官是死去的程文。

二區分為東西兩側,東側的裁決官們擁護洛希,而西側更加親近維克托一派。在洛希消失的十年裡,再也沒有人能壓制維克托的勢力,東部被大換血,整個二區籠罩在高壓之下,就算是派珀和帕裡薩也無法提出不滿,直到程文死亡,派珀才瘋了般奮起反抗。

想要重新回到領袖的位置,聯合東部勢力是必經之路。洛希同其餘三人碰杯,飲盡了手裡的酒,越過杯沿打量著對面的帕裡薩。

在其他人都立場明確的情況下,帕裡薩的態度便尤為重要,那人不僅掌握著愈發強盛的東4,勢力還蔓延到因為程文死亡而陷入混亂的東5,假如帕裡薩扭頭就走,倒戈向維克托,勢必打破二區已搖搖欲墜的平衡。

對方答應了派珀的邀請,來邊境參加會面,這是個積極的訊號。那麼,要繼續拉攏,或者說——取悅帕裡薩嗎?

洛希從沒幹過這種事,一直以來只有別人討好他的份,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收斂鋒芒,儘量顯得友善些。

他分心想著,視線慢慢移到帕裡薩臉上,驟然發現對方也在望著他,那雙碧綠的眼睛對映火光,格外清透明亮,閃動著對他的興趣。

“派珀和我討論過你們的構想,”帕裡薩說道,“她主張集結東部軍隊和維克托開戰,但我同意你的想法。內戰對二區來說是毀滅性打擊,先掌握腦扉之鎖這項技術,你們便擁有了和平解決爭端的資本,只需極少的傷亡,就能讓維克托屈服。”

他已經和十年前分不清子彈口徑的青年判若兩人,聊到局勢時思路清晰。然而洛希注意到帕裡薩說的始終是“你們”,並沒有把自己劃分進任何陣營。

“我可以幫助你們拿到腦扉之鎖,可以調集東4和東5的所有軍隊擁護你,除掉維克托登上領袖的位置,如果你想,我還可以和你一起進攻塞西娜主城區,充當你的先鋒。”帕裡薩循循善誘地說,“不過,一切都有相應的交換條件。”

“你要什麼?”洛希戒備地盯著對方,目光冰冷,全然忘掉了要表現得友善的念頭。不知為何,他今晚總想起鄧槐靈在診所裡受傷的眼神,像無家可歸的小狗,讓他愧疚到坐立不安。

帕裡薩笑了,彷彿放棄了夢想、在東4沐浴血淚的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使他的渴望在壓抑中肆意生長,彷彿他鋪墊了如此之久,就是為了讓洛希問出這句話,而他也能順理成章地,說出那個令在座所有人都無比震驚的答案——

“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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