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哨塔，07: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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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你冷靜一點。”越野車的副駕，凱特抱著她的筆記本，仔細研究著周邊地區訊號異常的原因，“通話忽然中斷，大機率不是洛希那邊的問題，我們已經往回開了十公里，東2的地面上還是檢測不到任何訊號源，應該是通訊基站的緣故。”

駕駛座上的內爾森附和道：“是啊，既然李菱開啟了軍事基地的入口，把羅伯特的軍隊放進了東2地下城，東2的通訊基站肯定都被破壞了，洛希那邊的訊號傳輸不到這裡也很正常。”

後座的鄧槐靈依然沉寂。夜晚的雨勢漸漸大了，風和雨都撲到擋風玻璃上來，濃墨似的黑暗裡，只有車燈的光束隱約晃動著，像是沉在水底行駛，周圍是辨不清方向的死世界。

內爾森和凱特都察覺到了車內氣氛的沉重，好心地出言勸導。他們從沒見過雁翎年輕穩重的主事人如此緊張的模樣，鄧槐靈做事向來遊刃有餘，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低著頭不發一語，死死地攥著手裡的通訊器，後背的線條緊繃。

“不必擔心，我很冷靜。”鄧槐靈抬起頭來，看到後視鏡裡的自己眉頭緊鎖，臉色蒼白得驚人。手中的通訊器撥打了二十多次洛希的號碼，都沒能接通，掌心的冷汗浸溼了螢幕，螢幕上一排排字母變得扭曲，錯亂地暈開彩色。

他從不信神佛，可是在一遍遍聽見無法接通的提示音時，他破天荒地向虛空中的神祇祈禱，隨便對方是誰，東方或西方的神都好，只要洛希沒事，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然而通訊器仍舊毫無動靜，訊號顯示為零格。鄧槐靈把它擱在旁邊，忍著焦躁，闔目靠在椅背上。黑暗中安靜得很，除了充斥天地的暴雨聲，就只能聽到後備箱中屍體顛簸滾動，頻頻碰撞著車廂的聲響。

那是李菱的屍體，鄧槐靈本打算用唐刀結果那個叛徒，卻不願意讓對方髒了自己的刀，於是從後腰抽出手槍，對準了李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他仍然記得對方臨死前盯著他的眼神，嘲諷而憐憫，就像清醒者注視著沉睡中的可憐人。

李菱認為自己是裁決官中唯一的清醒者，可誰保持著清醒，誰還在夢中，又有什麼人能夠說清呢？鄧槐靈凝視著窗外的夜雨，感到身處夢境的荒涼，究竟哪條路才是正確的，答案只有在大夢甦醒後才會揭曉了。

手邊的通訊器驀然響了，在沒有基站提供訊號的情況下，詭異得像是異界來電。鄧槐靈立刻拿起通訊器，按下接通鍵，聽筒中傳出洛希溫柔擔憂的聲音：“槐靈？”

“洛希？”彷彿閃電貫穿了茫茫的長夜，鄧槐靈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神情豁然開朗，“你那裡情況怎麼樣，沒出什麼事吧？一直沒聯絡到你，我擔心了好久。”

“我沒事。我想你一定會擔心我的，所以訊號一恢復，我就打電話給你了。”洛希柔聲安慰道，“東2的通訊基站被毀掉了，各區的通訊都受到了影響，還好二區十年前有過一段航天技術蓬勃發展的時期，發射過幾顆通訊衛星，雖然都快報廢了，但勉強還能用。”

“我還以為是東1那裡出了問題，你沒事就好。”鄧槐靈鬆了口氣，緊繃的背脊放鬆下來。他想起李菱死前說出的情報，“對了，你聽我說，東2地下城……”

“東2那邊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前線的偵察兵也帶了訊息回來。李菱並未按照原定的戰術，引爆埋藏在舊基地下的炸藥，炸塌入口，反而為羅伯特的軍隊開了扇方便之門。”洛希平靜地說，“‘術’正在疏散東2的民眾，準備阻擊敵軍，東1和東3這兩座與東2相鄰的地下城，會在早上八點永久關閉隔斷門，不會放一名仿生人進來。”

“你決定要放棄東2麼？”鄧槐靈思索了片刻，“也對，這個抉擇倒是很果斷。假如不捨棄東2，仿生人軍隊就會像感染一樣蔓延，最終導致整個二區壞死……我這邊的任務也完成了，李菱已被擊斃，天亮前我就能回到地下城。”

洛希彷彿是從人聲鼎沸的會議室走到了僻靜處，吵吵嚷嚷的背景音淡了幾分：“嗯，你多加小心，我等你回來。回來之後，直接去東1和東2交界處的隔斷門找我吧，我恐怕得親自去那裡指揮軍隊，幫助東2的民眾撤離。”

“你要親自去前線？為什麼？”鄧槐靈敏銳地辨別出了戀人話語中的不對勁，“就算仿生人軍隊來勢洶洶，戰況緊急，你留在指揮中心也一樣可以發號施令，去前線有什麼用？”

“……”洛希遲疑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還是什麼都瞞不過你。我跟殺手……出了點指揮上的分歧，就像十年前的血色聖誕那樣，我們的意見無法調和。你知道他這個人有時候固執得要命，為了防止他直接黑進東1的行政系統，代替我做決定，我得親自去前線盯著。”

鄧槐靈眼中浮起疑惑，還想再詳細追問，洛希卻不願再多談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會看著殺手，不讓他鬧出什麼亂子。我手頭還有點急事，得先走了，等你回來，我再講給你聽吧。”

顯然洛希那邊有無窮無盡的緊急事務要處理，抽空給他來電，只是因為怕他擔心。鄧槐靈聽話地跟戀人道了別，掛掉電話，重新看向窗外洶湧的雨水。

得知洛希沒事後，這樣狂亂的雨夜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儘管在他們疾馳而過的荒原正下方，數百米深處的地底，戰火熊熊燃燒，東2地下城即將陷落，也許仿生人軍隊正在血肉飆飛中屠殺著平民，也許在隔斷門關閉之前，羅伯特的主力軍團就會衝進東1，實現李菱的預言。

但鄧槐靈一點也不覺得慌亂，他只想儘快回到洛希身邊，把對方的手握進手心。那樣一來，他就什麼也不必害怕。

*

趕回東1邊緣的新軍事基地用了兩小時，鄧槐靈一行人輾轉來到隔斷門前時，已是早晨七點，熹微的人造陽光淡淡灑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

隔斷門前絲毫沒有清晨靜謐的氛圍，道路擁擠，人海喧囂，吵鬧中夾雜著哭聲。到處都是戴著白色臂章的“術”計程車兵，他們有些挨個檢查著民眾們的身份晶片，以防混進仿生人，有些指引疏散著拖家帶口的難民，人群混亂得無處落腳，卻又隱約透出秩序。

“術”的軍隊效率極高，得到羅伯特軍隊進入東2的訊息後，一夜之間就在東1邊界修建起了防禦工事，重武器源源不斷地運輸過來。鄧槐靈只在隔斷門邊看到了一部分負責維持秩序計程車兵，大多數士兵早就在凌晨時分開進了隔斷門內，越過邊界，去約定的集合點接應難民們，並阻擋羅伯特的攻勢。

戰火已經燒到了家門口，戰爭近在咫尺。機槍掃射的聲音一刻不停地從隔斷門的另一頭傳來，帶著層層空洞的迴音，間或有劇烈的爆炸響起，碎石碌碌滾落的聲音像是地底也下起了雨。

地下城之間連通的位置雖然叫作“隔斷門”，實際上卻是三至五公里不等的隧道，隧道中每隔五十米設有厚重的鉛門，可以控制開關。而洛希所說的在早上八點永久關門，是要徹底將隧道炸塌，再在鉛門與碎石的縫隙中灌入神經毒素，永遠棄用通往東2的隧道。

這些隧道在八十年前，地下城建立初期就存在，當初用了五年的時間才全部修建完畢，羅伯特想要在短時間內挖通別的隧道是絕無可能的，放棄東2，的確能保住其他的地下城。

但是這樣一來，東2地下城就只能宣告淪陷。鄧槐靈心裡清楚，在短時間內，東2的民眾不可能完全撤離，只能撤出多少算多少，為了顧全大局，二區必須忍痛斷腕。

周遭盡是難民們的哭喊，人們的臉上糊著黑灰，眼神空茫，抱著大堆行李跟在士兵身後。父母們想要安撫抽噎的孩子，卻只能單調地重複著“不要怕”，表情和孩子們一樣迷惘。

難民中不乏被流彈擊中的傷員，軍醫就在臨時清出的空地中紮起帳篷，為他們清創甚至截肢，被丟棄的棉花和紗布浸透了鮮紅血液，痛苦的哀嚎迴盪在病區上空，情景宛如人間煉獄。

鄧槐靈邊走邊留意著各個區域的功能劃分，調遣有相關技能的獵人們支援前線，幫助軍隊控制戰場，或是輔助軍醫治療傷員。很快他便從前呼後擁變成孑然一身，獨自走向這片區域最高的建築，一座三層的哨塔。

那裡已經改造成領袖落腳的臨時指揮所，被嚴密地守衛起來。在剛剛過去的十分鐘內，純白軍裝的領袖站在哨塔上，面對著攝製團隊和人群，發表了簡短的即興演講以撫慰人心。鄧槐靈抵達時演講剛好來到最後幾段：

“……我們不僅會盡力挽救東2陷入危險境地的民眾，也會懲治出賣東2的叛徒。在今天凌晨四點，我們略感寬慰地得知，雁翎英勇的成員們帶回了前東2裁決官李菱的屍體，他私下與塞西娜政府勾結，用人民的血汗交換金錢地位，已經被擊斃。”

鄧槐靈笑了笑，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站在人群中和其他民眾一起仰望著他們的領袖。洛希微垂眼眸，不知怎麼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他，目光裡忽然增添了幾分動人的柔情，滿懷希冀地說道：

“請你們相信‘術’的軍隊，也相信我。我們就站在這裡，為了身後的人，我們絕不後退，必將戰鬥至最後一刻。隔斷門會在今天上午八點關閉，在此之前，逃生的通道將一直為東2的人民敞開，我也派遣了軍隊深入東2地下城，去各處集合點帶回準備撤離的民眾，如果有不便行走的民眾，可以搭乘軍用飛行器離開。

“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人，正如我們不會放棄一絲渺小的希望。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我懇請大家配合‘術’的工作，跟著我們的軍隊一同撤離。我無法承諾，走過坎坷的隧道，你們就能見到地面上的光明；但我可以保證，在漫長的黑夜中，你們永遠可以看到我的身影隨行。”

洛希說完，向底下的人民點頭致意，便在掌聲雷動中走進了哨塔內部。攝製團隊收起器材，這段演講影片將會和之前的演講合併，製作成系列宣傳片，透過多種途徑向二區和主城區投放。越是在困難的時刻，領袖的態度越能成為提振士氣的關鍵。

鄧槐靈穿過人群，踏上了哨塔外側搖搖欲墜的鐵梯。洛希身邊計程車兵們都認得他，紛紛為他讓出通行的道路。他上到最高處，還沒走進位於三層的簡陋指揮室，就透過牆壁聽見結束演講的洛希似乎在跟人吵架，剛才還安定人心的語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洛希，你瘋了嗎？逃生通道開到八點？”殺手冒著怒火的聲音在指揮室裡迴盪，“民眾不清楚羅伯特的軍隊推進到了哪裡，連你也不清楚嗎？他們就在外面，在這條隧道的另一端！現在所有的集合點都受到了攻擊，你派出計程車兵帶不回多少民眾的，你想用士兵的屍體填滿隧道嗎？”

“埃托爾，你那麼擅長分析利弊，不如幫我分析一下，東2還有六成以上的民眾沒有撤離，他們中間多少人在其他的地下城有親朋好友，你知道麼？”洛希針鋒相對，“你計算得出，這些人的死會在二區引發多大的動盪麼？大批的難民就快到達隔斷門了，我不能在這時候斷送他們的希望！”

殺手冷冷道：“我不能眼看著你為了這點平民就犧牲掉軍隊主力。我還是那句話，你不關掉隔斷門，我就幫你關，東1的行政系統當年是我設計的，這點小事我總能做到。”

“我也還是那句話，我人已經到前線了。”鄧槐靈推門進去，看見洛希正和殺手的全息影像隔著辦公桌對峙，冷漠的氣場彷彿能結出寒冰，眼神裡帶著前所未有的狠戾，“你要是敢提前一秒關門，就等著在隧道里收我的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