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車廂，09: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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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東5在這場戰役中犧牲了五千人，包括他們的裁決官，‘術’的初代創始人。”凱瑟琳實事求是道。鄧槐靈還沒有答應幫助她，除了索取證明外也沒交給她什麼任務，她便像往常一樣站在市長的角度分析，“如果這是個騙局，他們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難道就是為了誘您入局嗎？”

“是啊，如果這是個騙局，洛希就承擔了天大的風險。”羅伯特出神地忖量著，“如果東5所有的基地、士兵還有裁決官，都是他用來押注的籌碼，那麼他想要的，恐怕是賭桌上的一切。”

“那依您看，他們故意誤導您，是想做些什麼？”凱瑟琳攥住了西裝下襬，手心裡滲出汗水。在這件深黑的西服口袋裡，錄音筆正在運作，羅伯特對戰局的看法，毫無疑問是對鄧槐靈有用的東西。

“我還不能確定這是洛希故意做的。他在東2的隧道里受過重創，昏迷了三天，說不定帶著重傷處理堆積的事務，讓他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羅伯特遲疑了下，疑心重重的性格使他又考慮起另一種可能，“況且，這些事看起來都是巧合，東2的陷落使得軌道被切斷，調兵的速度大大減慢了，也能說得通。”

他將胳膊擱在扶手上，食指慢慢地點著太陽穴，“只是，要我相信他會犯這樣的錯誤，還真有點難啊。”

“只要是人，都會做錯事，他又不是完美的神，當然會敗給市長了。”凱瑟琳露出輕佻的表情奉承著，這向來是她最擅長的事，“現在他失去了最初的夥伴，估計會更加魂不守舍，頻頻失誤吧？只要我們的軍隊穩步推進，二區遲早都是您的，洛希再怎麼掙扎，都只是自掘墳墓而已。”

羅伯特笑了笑，顯然凱瑟琳這幾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助長了他的自滿，削弱他隱隱約約的擔憂。拋開理智，其實他始終渴望證明自己真正戰勝了洛希，他的英明決策才是在東5取勝的關鍵。他又自鳴得意地坐直了身體，拿起桌上的鋼筆，邊旋開筆蓋邊說：

“你知道麼？很多年前，CyberRose剛成立的時候，我解決掉了另一家公司的首席科研官。洛希過來找我對質，你絕對想象不出他那副模樣有多狼狽，簡直像撞鬼似的……殺死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就讓他恨成那樣，我倒是想看看他現在的表情，失去了共同創業的夥伴，他該痛苦成什麼樣子呢？”

他一副報復成功的愉悅神情，凱瑟琳配合地笑著，努力使自己的笑容不要那麼僵硬。正在這時她隨身攜帶的平板連續響起了提示音，眾多部門負責人的訊息狂湧進來，向她報告東1行政中心前進行的演講。

“什麼事？”羅伯特頓住了手裡的鋼筆，側過頭來問。他本已拿起了筆，打算繼續批覆檔案和戰報。

“市長，有訊息說二區剛剛舉辦過一場追悼演講。”凱瑟琳死死盯著平板，臉頰在看到訊息的瞬間流失了血色。她的瞳孔緊縮，冷汗從脊背滑落，“洛希他……宣佈啟動腦扉之鎖，對付塞西娜的仿生人！”

羅伯特的臉色猛地沉了下來，他沉默了好幾秒，連筆尖的墨水在紙上暈開，也渾然不覺。他從沒想過洛希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此一時間不敢相信，用扭曲的聲音說：“演講的錄影在哪？放給我看。”

凱瑟琳將平板連上牆面顯示屏，靜謐的黑暗如深海擴充套件開來，在昏暗的地下城中，金色的燭光隨風拂動。演講大約持續了十五分鐘，受到煽動的民眾仰望著陽臺上的領袖，狂熱地吶喊，洛希眼中淚光閃動，比出象徵百里香的手勢，就像個冷靜至極的瘋子。

“市長，怎麼辦？”凱瑟琳顫顫巍巍地說，“前線的仿生人，我們要不要撤……”

“閉嘴。”羅伯特陰沉著臉打斷了她的話，那支鋼筆在他不自覺地使勁中，筆尖倏然折斷了，大片的墨水爆出，將紙張浸得漆黑，“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算殺手的死讓他再憤怒，他……難道不顧及技術洩露的後果了麼？他怎麼會放任怒火干擾判斷？”

“或、或許他覺得不開啟腦扉之鎖一樣是死，與其敗給主城區，不如放手一搏。”這是凱瑟琳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釋，“洛希可能是被殺手的死狀提醒了，如果二區戰敗，他和他的民眾都會這樣死去。至於技術洩露的後果，這是獲勝者才需要考慮的事。”

“你想錯了，他不是這樣的人。”羅伯特稍稍冷靜下來，語氣不再加重，卻依然生硬，“洛希從小就是妄想拯救城市的聖母，要是塞西娜城毀在他手裡，他不會原諒自己的。殺手的死……對他的衝擊真有這麼大嗎？值得他背棄信念煽動民眾，又開啟腦扉之鎖？”

羅伯特的思緒有些混亂，撲朔迷離的局勢使他難以思考。他似乎看見洛希十指交叉託著下巴，坐在黑白分明的棋盤面前，漆黑的眼睛裡含著冰冷的微笑，靜靜等待他移動下一枚棋子。

這麼多年來，他們從未離開過對弈的棋局。從軍校裡狹窄的課桌，一直延續到現在，他們將整座城市圈進沙盤，用活生生的人命相互攻殺。而他仍然和軍校時一樣，從來看不破洛希走某一步的緣由，往往等洛希開始收網的時候，他才醍醐灌頂般醒悟，殺機早就埋藏進了那普普通通的一步中。

羅伯特迫使自己平靜，拿起桌上的相框，切換到軍校時期的三人合照，去掉洛希臉上的紅叉，凝視著那張笑容燦爛的臉。照片裡陽光和煦，他盯著勾肩搭背的少年們回憶，想從腐爛多年的記憶中翻出些有用的資訊。

似乎有許多日光溫暖的下午，他們都在教室裡切磋戰術，Rose坐在課桌上觀戰。他總是輸多贏少，有次他連輸了洛希三個鐘頭，強忍著掀翻沙盤的衝動，冷著臉說不練了，洛希卻伸個懶腰，掃開棋子趴在沙盤邊，脾氣很好地教學道：

“鮑勃，你知道戰場上決定勝負，最關鍵的因素是什麼嗎？”

“……是實力？”少年羅伯特皺起眉頭，並不想多說話。

“不，是選擇。”洛希輕聲為他講解，“雖然實力也很重要，但那隻代表雙方的起點。戰術是由無數個選擇構成的，不同的選擇，通向不同的終點。進攻還是撤退，過林還是渡海，手術刀式的打擊還是全線推進，都會帶來截然相反的效果。”

他悠閒地翻身，讓自己的另半邊臉也曬到太陽，睫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明智的決策者會在確保自己每次都做出正確選擇的同時，也確保敵人做出錯誤的選擇。只要你能做到這一點，就能贏得戰爭，這很簡單，對吧？”

“我能理解做出正確的選擇是什麼意思，”沙盤前的少年不解地問，“但是怎樣才能確保敵人做出的選擇都是錯誤的呢？”

洛希莞爾笑了，眉梢眼角洋溢著“你終於來請教我了”的驕傲笑容，卻並不令人討厭。他伸出手夠到了課桌對面，覆住好友的眼睛，讓對方的視野黑暗下來，“——就這樣。”

羅伯特忽地站了起來，座椅“砰”地往後撞到了牆面，把辦公室裡的凱瑟琳嚇了一跳。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雙眼，又緩慢鬆開，如此重複了好幾次，使凱瑟琳差點以為他受到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有些不穩定：

“市長，您沒事吧……”

“這是個圈套！”羅伯特用力地按著桌面，低沉的嗓音壓在喉間，幾乎是嘶吼起來，“雖然每件事都合情合理，但它們就是蓋在我眼睛上的那隻手，讓我無法判斷另一隻握著匕首的手的進攻方向！如果我甩不開這隻手，就會被洛希一刀割喉！”

凱瑟琳大驚，就算再看不清局勢她也明白過來了，洛希暗中鋪設著宏大的計劃，只是計劃的結構尚不明晰：“既然這是一個圈套，那麼洛希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不清楚，但我會弄清楚的。”羅伯特眉目緊鎖，陰惻惻地下令，“凱瑟琳，先讓前線的仿生人停止進攻，加固陣地原地待命，再把市政中心的智囊們叫去會議室，我隨後就到。”

*

鄧槐靈戴著耳機推開靜音室的門，返回自己的座位。戰爭期間的膠囊列車裡異常冷清，這輛不是運輸士兵的軍用列車，座位上的乘客寥寥無幾。

他先前把黑風衣留在了椅背上，此刻身上只穿著襯衫和外搭的薄毛衣，額髮是洛希親手給他剪的，剪得亂七八糟，已經有幾綹碰到了眼眸。耳機線晃盪著，愈發襯得他像個走路聽歌的憂鬱學生，任誰也想不到，他的耳機裡播放著絕密的戰爭情報。

錄音播放完了，鄧槐靈回到座位上，靠著扶手給洛希編輯簡訊，提醒對方羅伯特已經發現了異常。儘管洛希原本制定的計劃接近完美，嚴密地環環相扣，但是殺手改動了其中一環，保下洛希的性命，由他來啟動腦扉之鎖，可信度便略有降低。

洛希的演技已經在追悼演講中發揮到了極致，如果換成羅伯特之外的任何一個領導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相信，可他們的對手偏偏是跟洛希同窗了三年的老友。對方的戰術天賦十分平庸，卻有個致命的優勢，那就是對洛希的為人太過了解。

不過，羅伯特懷疑洛希啟動腦扉之鎖的動機，不代表“曲終計劃”就這麼失敗了。洛希的手裡掌握著資訊差，也就掌握了主動權，只要羅伯特不知道新的仿品效果能夠維持十天，就沒法看穿洛希到底想做什麼。

最壞的情況，羅伯特會糾集智囊，得出洛希使用了仿品的假設。但那又如何呢？主城區對仿品的認知還停留在陳瑾年夫婦的階段，三四天後，當他們看到仿品的效果並沒有減褪，一定會覺得假設出錯了，重新退回原點。

而那時羅伯特剩下的決策時間必定不多，從他的視角來看，萬一洛希真的因為殺手的死發了瘋，使用的是真正的腦扉之鎖，主城區再拖下去，就會覆水難收。到時候鄧槐靈和羅拉談成的合作便能發揮作用，在緊要關頭推羅伯特一把，逼迫對方做出電磁遮蔽的選擇。

鄧槐靈縝密地盤著邏輯，把這些推測寫了下來，連同跟羅拉的交易內容一起發給了洛希。對方几分鐘後便回覆他“知道了”，言語很簡短，大概又在連軸轉地指揮或者開會。

但鄧槐靈知道洛希絕不會輕視他的資訊，他把通訊器塞進口袋闔目養神，過了二十分鐘，通訊器果然又響了。對方跟他在資訊裡討論了幾個來回，待到明確了所有要點，洛希的會剛好開完，聊天框裡跳出一條語音訊息，明顯是洛希躲在角落偷偷錄的：

“路上當心，等你回來。我愛你。”

溫柔帶笑的聲音彷彿是在他耳邊呢喃，附加一張仿生人壁咚管理員、兩人頭上冒出愛心的動畫表情，是那套經典的仿生人系列表情之一。

洛希還有餘力調戲他。鄧槐靈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他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棕眸明亮起來，對著螢幕思索要怎樣撩撥對方兩句。通訊器的訊號卻忽然開始波動，隨著列車行進逐漸減弱到極低的程度，在微弱和零之間徘徊。

他收起笑容，望向車廂的天花板。膠囊列車很可能正透過軍事基地下方，在距離列車軌道幾百米的地面上，所有轄區還未淪陷的新基地裡，電磁波發生器正在全功率運轉，即便是地底深處的列車也受到了擾動。

一場無形而強烈的電磁風暴刮過曠野，颶風般襲向仿生人的駐軍地點。它們像是一枚枚棋子散落在山川間，日月高燭映照著廣袤的棋盤，兩名君主端坐在棋盤兩邊，沉默地思考要如何置對方於死地。

他們都面臨著最後的選擇，一枚棋子的紕漏，便足以摧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