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巨蛇與天光，02: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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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美杜莎拆彈的時候，鄧槐靈掠過了由機櫃壘成的牆體，踏上黑牆盡頭的樓梯。大理石砌成的樓梯拐著彎向上延伸，在鄧槐靈第三次奔過拐彎處的平臺後，他來到了聖殿的穹頂附近，再往上階梯便沒入了消防通道中，被一扇閉合的雙開門擋住。

他氣喘吁吁地停在門前，抓住把手晃了晃，門是鎖著的。他一停下腳步，那種朦朧恍惚的幻覺又圍攏過來，黑暗中的火堆與暖和的毛毯若隱若現，槐樹凋零的枯葉落在雪中，他握著把手將額頭抵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喉頭不斷湧上甜腥的鮮血。

鄧槐靈想要摸出微型炸藥粘在門鎖上，可是他的手指冰冷而麻木，沒法從滿口袋的物件中找到炸藥和雷管。眼前的門扇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式，鎖也只是簡易古老的彈子鎖，配套使用實體鑰匙，換作平時的他，把一根鐵絲捅進鎖眼就能撬開。

但現在他的指尖僵麻得握不住鐵絲，只好後退兩步，粗暴地抬腿踹向門鎖。門鎖在極大的力勁中搖動了兩下，沒能開啟，樓梯下方卻傳來蛇鱗刮擦地面的聲音，美杜莎只用短短的瞬間就拆除了核彈，敞開的手提箱被丟在地上，她遊弋著朝樓梯的方向而來。

“快啊，”鄧槐靈拼命抵抗著幻覺中溫暖昏沉的睡意，再次用力地抬膝，靴底砸在門鎖上。他咬牙切齒地低語，“我需要一個機會，只要一個機會……”

美杜莎本就有三層樓高，完全直立起來後，離樓梯頂部便只剩一小段距離，她的頭顱越過曲折的樓梯湊過來，眼球轉動著盯視鄧槐靈，就像是觀察著螻蟻的巨人。她伸出大手想抓住這個企圖逃跑的獵物，尖銳的指甲眼看就要挾住鄧槐靈的脊背。

正在這時消防通道的門開了，鄧槐靈在緊要關頭閃身撞進門內，從她的掌心中溜走。幽綠的指示燈在近地的牆面邊緣亮起，箭頭斜斜地沿著樓梯邊緣延展，鄧槐靈闖進昏暗的通道，三步並作兩步登上臺階。

消防通道狹窄得僅容兩人並肩而行，在維持完整形態的前提下，美杜莎無法從通道口擠進來。鄧槐靈抓著扶手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爬，儘管因為神經毒素的緣故而重心不穩，他卻還是疾速奔跑著，轉眼間越過了兩層。

他在疾奔中朝樓梯的縫隙間望去，冷銀澎湃的液體如同逆向流動的潮水，覆蓋過臺階向上湧來，美杜莎放棄了固體形態，化作液體追逐著他，追擊速度比固態時稍有減緩。

她果然沒有把龐大的身軀強行塞進消防通道中，而是適應了通道的寬度，原因在於一牆之隔的樓層中挨挨擠擠放滿了機櫃，如果她毀壞了通道兩邊的牆體，很可能會損傷機櫃。

然而大理石的樓梯卻沒能承受住美杜莎的體重，隨著銀色液體的轟隆湧動，樓梯一級級地碎裂坍塌，煙塵紛飛中磚石墜落。整條通道的臺階都在狂亂地搖動，鄧槐靈感受著腳下的震顫，顫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這說明美杜莎和他之間的距離在縮短。

他的步伐卻越發沉重，神經毒素削弱了左半邊身軀的知覺，好幾次他都險些被臺階絆倒。斷掉的肋骨引起的內出血使他眼前發黑，咳出的鮮血從嘴角滴落，浸透了風衣的前襟，皮靴踏過的地方留下深濃的血印。

身邊不時會出現與消防通道連線的門扇，門後通往別的樓層。他撲過去擰那些門的把手，希望能開啟其中一扇，進入排列著機櫃的樓層，它們卻都緊緊地鎖著。

在急迫的追逐戰中他沒時間踹門，只好繼續沿著樓梯向上，可是每當他懷著期待去試下一扇門，得到的結果卻仍然相同。

試到後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得他精疲力盡。他看不清前路，只是強迫自己抬起滯重的腳步，左手扶著欄杆，右手拎著箱子攀在臺階邊緣，就這樣狼狽地往上爬。有聲音不斷地在他耳邊重複著“睡吧”，似乎只要他放棄掙扎，諸般痛苦就會離他遠去。

不可以放棄，鄧槐靈喃喃自語，他還沒有幫洛希取得勝利，絕對不可以放棄。

漫長的通道里迴盪著腳步聲，恰似血色聖誕時洛希護送他進入的那條暗道，那時他也是像這樣懷著驚慌的心情奔逃，追逐著終點飄忽不定的一縷希望。他們不停奔逃了十年直到今天，而如今，他們距離那個遙遠的理想僅有一步之遙。

十年前的那個雪天，他和洛希的命運雙雙落到了最低谷，是洛希把一小團微弱的火光交到他手裡，他小心儲存著這團火焰讓它燒得旺盛，足夠照亮雨夜仿生人慌亂無措的臉。他扶持著落難的君主一步步走來，從一無所有的狹小公寓，到主城區外更廣闊的世界。

他注視著洛希奪回屬於自己的位置，在羅伯特的棋盤前落座，以精密的計劃與明智的決斷謀求勝利。他守護在洛希身邊就像是忠誠的騎士，在黑白的棋格間，永遠為陣線後端的國王衝鋒陷陣。

而騎士唯一的心願就是，目睹他擁護的國王登上權力頂峰，在萬眾的歡呼聲中戴上明珠璀璨的冠冕。如果他不得不被吃掉，掉落在棋盤之外摔碎成齏粉，那麼就讓他用生命為代價，為洛希交換到最好的未來。

無論是哪位神祇，請給我一個機會。鄧槐靈在心中默默地祈求著，不要讓我的生命毫無意義地燃盡，如果我註定了要死在這裡，請讓我完成我的任務，幫助洛希實現他的理想。

不知經過了多少層樓，樓梯最終抵達了盡頭，他的外套上已經沾滿血跡，全身都是挫傷和劃痕。一路試過來，所有的消防門無一例外都上了鎖，他的面前只剩下最頂層的那道門，它也像其他的門那樣緊閉著，看不出是否鎖上。

底下隱隱響起美杜莎全速前進的聲音，那股銀色的潮水迅疾地追擊過來。鄧槐靈別無選擇，他在最後一道消防門前停步，急促地呼吸著，剋制著極快的心跳擰動門把手，往裡一推——門竟然開啟了。

就像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祈禱，為他留下了一道沒有上鎖的門。鄧槐靈不自覺地揚唇，推門而入，進門後反身鎖上了門，按下手邊的按鈕。燈光灑落，照亮了頂層空間內放置著的一排排機櫃，不出鄧槐靈所料，它們彼此間捱得很近，只有很窄的空隙容人透過。

他終於來到了適合引爆核彈的場地，雖然一道反鎖的門擋不住美杜莎，但是這些機櫃可以。美杜莎的程式不允許她損壞機櫃，就算她能化成液體從縫隙間襲擊他，威力也會大不如前，只要小心行事，他就能在倒計時期間保護手提箱不被搶走。

鄧槐靈按動鍵盤設定了引爆倒計時，他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些許，只要再堅持五分鐘，就可以炸燬這棟樓，將最終的勝利交到洛希手裡。也許他很可能活不下來，但這已經是他能夠選擇的，最好的結局。

他剛要按下紅色的確認鍵，卻感到天旋地轉，突如其來的暈眩感襲擊了他。彷彿所有的氣力都在剎那間被抽離，他撲通跪在地上，箱子摔落在地，鄧槐靈撕心裂肺地咳嗽著，鮮血潑濺在地面上聚成猩紅的一灘，殷紅中夾雜著幾絲漆黑。

毒素終究還是蔓延到了全身，與破裂的臟器一起消耗著他的生命。他已失血過多，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發抖的手提不起刀，也夠不到咫尺之遙的箱子，腦海裡迴響著催人入睡的絮語，如同神秘而悠遠的咒文。

背後的門在巨響中被衝撞開來，碎屑到處飛濺。美杜莎的頭顱擠進了門內，因為空間窄小的緣故，她的身軀沒有凝聚成實體，依然保持水流的形態留在門外，頭上的蛇發迅速伸長，尖嘯著朝鄧槐靈襲去。

鄧槐靈跪在地上沒動，光是抵抗幻覺就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意志，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格擋。他能感知到蛇發在靠近，卻無法調動傷痕累累的軀體，兇狠的頭狼在瀕死時，也會像卑賤的野狗那樣任人宰割。

要結束了嗎？他怔怔地想，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還是差了一點麼？

迫近的蛇頭忽然凝滯在半空，接著像倒放似的縮回了美杜莎的髮間。這臺妖魔般的殺戮機器在這一刻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的幾十只蛇眼朝不同方向轉動，好像被兩股反力拉扯著，她杵在那裡靜默了一會兒，倏地從頭到腳融化了，全身化作銀色潮水流進門中。

從這股銀色的水流中升起了粗壯的巨蛇，它像是被某種意識驅使，不管不顧地碾過了機櫃，爬向這層的角落，黑色的機櫃如同流沙坍塌。而後這條巨蛇昂起了頭，蛇頭竭盡全力砸向頂層天花板的一角，沉重的一下，又是一下，沙石墜落如雨。

鄧槐靈微偏過頭看向魔怔的美杜莎，她就像瘋了般破壞著這棟賴以寄生的大樓，防爆的樓頂在她的蠻力擊砸下竟然出現了裂縫，多重裂縫疊加起來形成深洞，洞口隱約透出光亮。

他不明白美杜莎沒有殺他，反而大肆破壞著樓頂是為了什麼，可耳機內陡然炸響的女聲立刻讓他反應過來，那是Rose在大喊：

“鄧先生，快跑！波塞冬和美杜莎的意識連線得並不緊密，我只能控制她幾十秒，他們之間的聯絡馬上就會切斷，別管你手裡的核彈了，快點從樓頂逃生！”

巨蛇再次兇狠地撞向深洞，“嘩啦”一聲震響，頂層天花板被徹底撞碎了，樓頂的一角開了個大洞，暴雨和天光同時侵襲進來，清新冰涼的風盪滌了沉悶的空氣，雨水彷彿珠簾淌綴。

鄧槐靈的喉嚨被血灌滿了，他需要很努力才能發出嘶啞的聲音：“為……什麼？我記得你的融合程度還不算深，就算美杜莎和波塞冬的意識……是共生關係，你怎麼可能，獲取她的控制許可權？”

“鄧先生，認識你我覺得很高興。”Rose答非所問地笑了一下，用極盡溫柔的聲音說，“很少會有人把AI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更不用說把我們當作朋友。我並非曾經存在過的那個人類女孩，但是我想，在你眼裡我是一個人類了，我真的、真的，由衷地感激這一點。”

“你……”鄧槐靈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Rose這是在向他告別。來時的列車上她解釋過，當融合進度超過一半後，她的記憶就會倒退到初識他之前。

Rose以加快融合進度為代價，侵入了美杜莎和波塞冬的連線路徑，並且短暫地影響了美杜莎的意識，幫助他逃生。

——也就是說，Rose很快就不會再記得他，也不會再回答他的問題了。

“不，你聽我說，Rose，”鄧槐靈的眼中流露出倉皇神色，“你不需要這樣做，我已經打定主意要留在這裡……”

“再見，鄧先生，Rosie還在等著你回去，你可要惜命啊。”人工智慧女孩輕輕地笑道，“還有，謝謝你。”

“Rose……Rose！”鄧槐靈忙亂地大聲喊道。那頭卻已經沒有人在回應，呼喚聲消失在虛空中。

融合進度，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