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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筋脈與骨骼傷得不成樣子,已經春日了,可是一日裡醒的時間只有半晌,其餘不是在高燒囈語就是在吃藥調理和換洗傷口包裹,能處理國政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其餘的便是有心也無力。

“娘娘這幾日看著倒是好了許多,”羅韞民看了看鄭玉磬固定骨頭的幾個位置,輕輕吐出一口氣,試探說道:“其實您這裡已經能夠下榻走動,何不往聖人的紫宸殿那裡走一遭,說不定聖人還會好些。”

太后的腿雖說還固定著,但是要說走一遭早就沒什麼妨礙,頂多辛苦些,內侍監哪怕對太后有些意見,可是萬一鄭太后主動去探望自己生病的繼子,只怕紫宸殿非但不會阻攔自己,反而是求之不得。

“羅太醫是為了聖人來做說客,還是因為旁的什麼?”

鄭玉磬的目光在羅韞民臉上掃了幾回,蕭明稷應該是不會叫這樣的醜事傳出去,因此現在也沒有人來治她的罪,可是羅韞民第一夜就來看顧她的傷口,所以應該對自己是如何跌下去的心知肚明才對。

她都已經弒君了,難道蕭明稷還會待她一如往昔嗎?

“娘娘未免也太瞧得起臣了,聖人如今常常昏迷,哪裡會有心思託付臣做說客?”

羅韞民輕聲嘆道:“只是聖人確實不大好,又常常夜裡驚醒煩躁,脾性漸差,雖然口中沒什麼意思,可是心裡大約總盼著您去,內侍監這些時日也時不時會向臣詢問您的病情……問您可是能下榻走動了?”

內侍監問這些,自然是暗示鄭玉磬往紫宸殿走一趟的意思,皇帝的脾氣隨著身子一併壞下去了,或許原本蕭明稷還是有一絲收斂的,願意在暴躁的內心外套一層愛民如子的殼子,但是現在卻不願意忍了。

往常皇帝哪怕御下甚嚴,將事情安排得不妥帖會受到懲罰,倒不會輕易鞭笞,可是自從生病之後,大約是心灰意懶,也暴躁了許多。

紫宸殿的內侍伺候君王也是戰戰兢兢,巴望著聖人儘早好起來,省得脾氣日日這樣壞,可是也盼著那個叫聖人摔傷的罪魁禍首趕緊過來,這樣好將聖人的怒火平一平。

羅韞民言簡意賅地訴說了一番紫宸殿那邊內侍與宮女的怨聲載道,略帶惶恐道:“醫者仁心,臣也只是一時不忍,娘娘若是不願過去一趟便罷了,紫宸殿現下口風甚嚴,禁止向外人傳遞訊息,還請娘娘體恤臣下,不要對外人提及臣今日的話。”

甯越聞言想要先為鄭玉磬進一碗鹹白粥當作午膳,但是鄭玉磬卻推拒了,她那一雙好看的眉漸漸蹙起,而後眉峰消逝的時候卻又發出了一聲嘆息。

“皇帝近來當真如此易怒?”鄭玉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對待蕭明稷的態度,以至於他將火氣洩到了別人的身上,靜默了片刻,“我如今不叫人推著、不拄柺杖也是照樣能走,只是慢些,往紫宸殿去一趟也沒什麼不可。”

她能留在長信宮裡這麼久,除了蕭明稷自顧不暇,來不及同她親自清算後賬之外,自然能看明白,蕭明稷也是有幾分捨不得她的。

但是對別人性命的態度卻是愈發視作塵埃草芥了。

她被禁衛軍關押保護在長信宮太久,總不能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羅韞民本來也沒有指望皇太后會如此爽利地答應了,一時有些愣住了,鄭玉磬卻莞爾一笑,愈發顯得恬靜溫柔,只是笑容裡略帶苦澀,“太醫放心就是,我不會在皇帝面前提到你的。”

鄭玉磬這才接過鹹白粥,沒什麼滋味地吃著補充些體力,對甯越輕聲道:“午後還要勞煩你往紫宸殿遞一句話問問內侍監,若是皇帝醒著,願意見一見我就去一趟,不願意就算了。”

她清醒以後被困在長信宮出不去,元柏據說是回到了宮中,可是她也同樣見不得,也只有甯越能陪著聊一聊,這叫鄭玉磬多少覺出些寂靜如水的可怕。

“臣多謝娘娘體恤。”

羅韞民更多的是沒有反應過來,但聞聽此言還是不自覺捋著自己的短鬍鬚,露出了些笑意。

他這些時日伺候鄭玉磬也覺得有些提心吊膽,正所謂閻王打架,小鬼難熬,太后這樣肯聽勸,那是再好不過的。

甯越聽見鄭玉磬的話,假面上縱然沒有什麼神情,可眼底還是存了一絲顧慮,等羅太醫走後才不做聲地伏在鄭玉磬身邊,為她悉心塗抹藥膏。

這一段日子在旁人眼裡自然是苦了他的,但是也只有在這個時候,鄭玉磬才是同他真真正正獨處的,有什麼話也對他說,如今羅太醫勸了幾句就叫鄭玉磬動了去紫宸殿一遭的心思,叫他莫名生出些失去的怏怏不樂。

鄭玉磬倒是沒有想到那一層去,只是估摸著午睡了一會兒自己起身更衣,讓甯越去紫宸殿問上一問。

萬福這些日子正巴望著鄭玉磬來,心裡又是恨她,又十分矛盾,想請她來看一眼聖人,因此雖說蕭明稷還沒有從昏迷中醒來,但是也派了人用軟轎將鄭玉磬接過來,親自扶她下來。

他心裡不可能不怨恨鄭玉磬,雖說聖人吩咐立秦王為皇太弟的話在駕崩之前誰也不能往外洩露一個字,可是聖人這一身傷終究是因為太后所致,哪裡能這樣狠心,還不如臣子關心皇帝聖體?

太后之前一心求死,但大概是領略過死的滋味是有多麼可怕,現在倒是消停了許多,只是苦了聖人,如今尚且在昏迷之中,偏偏還惦記著太后不忘。

聖人睡夢之中極不安穩,有時候會溫柔道一句“音音,好心肝”又或是“郎君抱一抱”,有時候卻又帶了恨意與驚懼,“這麼多年的情分,你當真要殺我?”

皇帝夢醒的時候沒有人會活膩味了同皇帝複述這些夢裡的丟人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一樁毛病。

可當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外人知道了尚且唏噓,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在身邊伺候的人。

便是這樣,皇帝也沒有讓他們去尋鄭玉磬過來的意思,甚至提都不能提,上一回有一個內侍趁著聖人好了些許,提議說起太后已經可以行走,問要不要將人請過來,可是皇帝一時間變了臉色,叫人出去受刑。

從此再也沒有人敢當著皇帝的面說起鄭太后,可是萬福卻瞧得出來,皇帝是打內心裡想要那位似乎欲與他井水不犯河水的鄭太后主動過來。

“娘子可算是來了,聖人這兩日高燒得厲害,奴婢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萬福不管心裡怎麼想,但還是仔細對待鄭玉磬,在距離聖人不遠的地方安置了胡榻,請她坐著,“如今您一來,聖人的病只怕立馬就輕了!”

鄭玉磬默然不語,她已經很久沒有到紫宸殿來過了,故地重遊,竟然還些恍如隔世之感。

而萬福的殷勤比從前更甚,叫她甚至生出些錯覺,那一夜的驚心動魄被全部磨平了。

只是榻上那面若金紙、呼吸微弱的男子卻已經換了蕭明稷,她抬眼看去,帳中的男子消瘦了太多,雖然沒有大變樣子,可是也太憔悴了些。

“皇帝這些時日一直這樣昏睡嗎?”鄭玉磬看見萬福似乎有些面色不佳,沉聲問道:“他近來脾氣不好?”

萬福心酸了一下,但是礙於天子之情,不敢對鄭玉磬流露出任何不滿:“聖人這些日子醒的時候也有,午後最多,只是午後脾氣更急躁些,連奴婢偶爾也會承受雷霆。”

鄭玉磬輕聲問了幾句,正要接過旁人遞來的一杯清茶,忽然聽見帳中似乎有微弱說話的聲音,彷彿是在喚她。

往常這個時候萬福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生怕驚動了天子,但是今日有鄭玉磬在,他倒是添了幾分膽氣,敢和鄭玉磬輕聲解釋。

“聖人這幾日夢裡常常喚您,並不是醒了。”

鄭玉磬原本想著既然蕭明稷還沒有醒便先回去,改日再來,但是萬福頭上卻急得冒汗,硬生生將她挽留在這裡等候片刻。

也不知道是她本來便沒什麼事做,還是被萬福的哀求磨得軟了心腸,竟然留在皇帝的榻邊,耐心待了一刻鐘。

蕭明稷這些時日一直睡得不大安穩,因此醒來之後反而更累,持續得不到休息,也會愈發暴躁易怒。

他方才夢見了音音,她身上燻了甜甜的香,像是往常那樣,坐在那裡等他處理完公務,安安靜靜,乖巧得不像話。

偏生似乎有人在翻書本焚香,那輕微的響動將人從虛幻的夢境中強迫弄醒,叫皇帝添了幾分怒意。

“是誰今日在內殿燻了香!”帳中的天子咳嗽了兩聲,聲音裡帶了些惱怒:“朕從前是怎麼吩咐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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