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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趙陽毅收到李疇遞來的口信,大致意思是說馮玉貞想與他當面交談,遂撥開諸多事宜,抽身前去。

自崔淨空半夜偷襲之後,他雖然僥倖逃過一劫,可工坊的活計卻開始接二連三的生出事端。

桌椅都是小事,最驚險的是一家酒樓,矗立在牆邊的酒櫃猛然倒坍,不提那些噼裡啪啦全白白灌給地面的酒水,差點把一桌在周圍吃飯的食客壓在底下,鬧出人命來。

趙陽毅仔細觀察過斷裂的地方,好幾家店鋪的狀況都不謀而合——斷口齊整不說,還殘留著粘合的痕跡,明顯是人為所致。

然而正在氣頭上,平白被砸了招牌的店家哪裡聽得進去這些,大抵尋常人也不會想到鎮上會有誰和獨此一戶的木匠作對,更覺得這是他們蹩腳的藉口,一番話下來怒氣不減反增,好比火上澆油。

趙陽毅自然不是毫無察覺的傻子,聯想起當晚崔淨空明明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卻偏偏沒有下殺手,反倒留了一條性命。殺人不過頭點地,餘下碗口大的一個疤,鈍刀子磨人才是真的疼。

知曉因為自己才拖累了無辜的舅舅一家人,受此無妄之災,只得整夜趕工,幾宿未閤眼。多日沉浸在忙碌裡,忽地有了馮玉貞的訊息,趙陽毅除了想見她,另一方面,他不免擔心起馮玉貞來——

無論崔淨空那晚說的是真是假,或許這對叔嫂的關係自他們頭一次相見便已經顯出端倪。

這個讀書人小叔子兩面三刀不說,陰晴不定且行事乖戾,趙陽毅不知曉馮玉貞是否知根知底,還是對方有所隱瞞。

一個弱女子,與這種兇惡之徒一個屋簷下相處,到底還是太過冒險了。

他洗淨自己,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風塵僕僕趕到崔府,有過幾面之緣的李管家卻只客客氣氣帶他進到庭院,不再往裡走,只指明方向,示意他獨自進去。

趙陽毅警惕地邁開腿,起初,是細弱的,宛若從牙縫裡溜出來的低吟,像是一縷吹散在微風裡的青煙。

他的心因為這點貓叫似的細聲而砰砰亂跳,如同被一隻手狠狠攥著,直到看到兩個人交疊的身影,如遭雷劈般頓在原地。

趙陽毅或許設想到其中有詐,卻絕對沒有想象過會撞見這樣一幕。

憑心而論,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青年太過謹慎,堪稱吝嗇至極,他好似提前為來者選定位置,精準算好角度。莫要說腰身,連馮玉貞的臉都看不分明。

只看到那頭鬆散的烏髮上歪斜的銀釵在髮間蹦跳,晌午的刺眼的陽光反射出明亮、灼眼的光。

除此之外,唯一看清的就只有崔淨空的臉。因為青年遮掩得嚴嚴實實,他的在意和輕侮在這方小小的窗臺上、在女人的身上互相頂撞。

既想要讓愛慕者知難而退,卻又極度厭惡讓他窺到哪怕一絲一毫她的美好。在某一瞬間,崔淨空的眼皮掀起來,極富有攻擊性地瞥向他,他的愉悅、得意和憎惡都酣暢淋漓。

趙陽毅沒有呆太久,他眼睛乾澀,喉頭像是有一團棉花堵住,掌心裡攥著的物件不知覺間墜落在地,滾入盆栽和盆栽之間的縫隙間,他匆匆抬腳離開,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而屋裡偃旗息鼓,馮玉貞今日宛若一汪勃勃的春水,崔淨空對此欲罷不能,兩次三番流連在她盪漾的眉眼與柳條似的軟腰間。事了,馮玉貞溼紅著眼睛,伸手推了推他,說貼的太緊熱得慌。

崔淨空卻沉下臉,他正是眷戀馮玉貞的時候,恨不得兩人就此融為一體,哪裡肯放人?嘴上不明說,只是悄悄收緊手臂。

左腕袖口上撩,不經意間展露出念珠,硌在馮玉貞尚還酥軟的側腰上,惹人不由得輕呼一聲。

他眸光一閃,知道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興許可以哄騙好心的寡嫂幫他脫下。可是垂眸瞧著懷裡汗涔涔的女人,湧上一股難言的憐愛,話又咽了回去。

這個時候不想讓她碰,也不想叫她把眼睛放在別的上面,崔淨空生出牴觸,把那隻手又縮回袖子裡,輕撫女人起伏的後背。

馮玉貞今天有些反常的失神,崔淨空漫不經心地嗅聞她發頂傳來的苦桔香氣,想著或許是因為他送的那隻髮釵,心口一軟,將那隻鬆鬆插在青絲間的銀釵摘下,攤在手心,柔聲問她:“這樣歡喜嗎?”

馮玉貞仰臉,被他問得愣怔一小會兒,像是難為情似的低下頭,輕聲應道:“嗯。”

時隔一個多月,馮玉貞又夢見了話本里的他。

夢裡的男人年近三十中旬,面頰消瘦蒼白,鼻樑愈發削挺,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懨懨的病氣。他支著一根烏木柺杖,指腹不耐地摩挲著其上雕刻的兇猛鷹頭。

這場景,大抵是旁人向他送禮——年輕人滿臉堆笑,將備好的厚禮雙手奉上。崔淨空眼睛都沒有向他手裡多掃一眼,微微揚起下頜,一旁的侍從立刻接過,將盒子開啟,裡面赫然躺著一串黃花梨佛珠。

見對方神情毫無波瀾,年輕人旋即奉承道:“我偶然瞧見閣老所佩的念珠陳舊,斑駁掉色,於是特意前往天下名寺,向得道高僧求了一串。”

年輕人越笑越僵,因為獨有他自己的笑聲,餘下沒有一人附和。他洞察到四周詭異寂靜下來,一眾僕從個個凶煞地好似牛頭馬面瞧著他。然而最叫人不寒而慄的,卻還是立在他們身前的崔相。

他並沒有發火,在那串佛珠上沉沉凝視半晌,面容已然遍佈陰霾。抬了抬手,指示身邊的人收下,卻連一句道謝的場面話都沒有吐露,好似願意收下已經是格外的賞賜。

那位年輕人竟也不覺得有什麼,送禮的反而如釋重負,連連道謝告退。

奴僕恭敬問道:“大人,可要留下?”

“給我,我拿進去。”他頗為厭惡地握著那個盒子,驅散僕從,獨自步入宅邸間自建的那間佛堂。

佛堂之莊嚴比天下香火最鼎盛的寺廟還要略勝一籌。巨大的佛像垂眸,悲憫俯視人間。

然而另一側,同祂相對齊高的卻是一座璀璨奪目的山。珍寶由全國各地進獻受賄而來,滿滿堆積了半個佛堂之多,南海珍珠、舊朝金石,一字難求的名家之作,在這裡卻和碎石瓦礫無異,只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一側是蓮花座上寶相莊嚴,一側卻是人間窮奢極欲,恰如嗜殺奸相一心向善這件事本身似的荒誕可笑。

崔淨空將黃花梨佛珠放上佛案,繼而跪在蒲團之上,合起手掌,略牽起嘴角,話語虔誠,語氣嘲諷道:“求佛祖憐憫。”

夜色翻湧而來,下弦月倒掛於簷角,男人靜靜跪在佛像前,不言不語,好似成了另一座神像。無邊的寂靜中,他的手指忽地微動了一下,如同引發山洪的一塊碎石,崔淨空整個人就像一張被攥皺揉爛的紙,肢體猛地痙攣起來。

佛祖沒有憐憫他。馮玉貞沒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畫面,她驚駭到止不住後退了一步,才發覺自己是在夢裡,眼前的男子幾乎成了一個不辨五官的血人。

他明明衣著華美,周身奇珍異寶環繞,現下卻失去所有尊嚴,萬分卑微仰臥在地上,狼狽地大口大口喘氣。

關節極為弔詭地扭曲著,好似每個毛孔都好像在往外滲血,濡溼衣衫,暗紅粘稠的血泊匯聚在他身下,倒映出佛像悲憫的神情。

這場凌遲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崔淨空也沒能自己爬出來。奴僕實在等不及,壓著恐懼推開門,這才將面目全非的崔相抬出來。男人閉著眼,不知生死,了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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