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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連著幾個晴天。
截第二條腿的那日,黃八寶讓家人挪著他病榻到窗邊,在太陽底下打了個盹,又飽飽地吃了一頓。
人的臉色一發灰,總是要透出點死氣。他如今不論幹什麼,都彷彿有了昭示意義。
黃家幾個兒女天天眼也不錯地看著,牢牢記著他爹每一頓吃了什麼,喝了幾口水,怕爹一個不好就去了。記清楚了,好叫以後留下點“爹臨走那天”的回憶。
及至杜仲開刀前半刻,公孫老前輩也沒來。
公孫景逸嘴上沒門,還不定來不來,唐荼荼也不多等,跟著杜仲進了偏院。
後世手術有全麻,有插管,所以手術前是不能吃東西的,麻醉的時候病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咳嗽嘔吐都不由自主,既怕病人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又怕影響插管,所以術前禁食。
眼下什麼也沒有,術中又失血又失水的,消耗太大,得吃點東西墊補。
挑這飯後一個時辰——未正時刻開刀,則是因為杜仲說正午陽氣重,吃完飯該消化了,血液往胃部和心肺走,強心臟護肺腑,這時候開刀最合適。
杜仲所學的全部醫理都是混合了古今中外的,新不夠新,舊也不夠舊,因為缺乏經驗,知識也沒成體系。
像他說的這“正午陽氣重,血液往心肺走”,唐荼荼聽了,心裡就要先打個問號,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
她大概知道這條醫理有點偏,因為飯後胃供血多了,心臟負擔就大了,血流速應該會變快,未必能強心。
這就是一手捧中醫典籍、一手捧外科醫書的結果,古今醫學知識給混一塊了,還沒混好。
四個醫士聽了,自然也要打個問號,琢磨這跟醫家聖賢書裡的哪處知識點能對應上。
唐荼荼早早挑好了位置。
她把桌子推靠牆,上頭擺一張椅子,自己高高坐在上邊,姿勢有點滑稽。可這個高度能清楚望見手術檯,不會被幾個醫士阻擋視線。
唐荼荼抻抻手指,從杜仲穿上白大褂開始,提筆畫起來。
她腦子裡那盞秒錶滴答滴答流轉,以每300為一組計數,300秒正好是五分鐘的時間,五分鐘裡,唐荼荼的掐點能分秒不差。
剛開始,她慢慢取點勾形,畫出了診床,還有五人手術團隊的站位。
很快手熟了,一張一張草圖飛快成型。
——0:04:00,剪除潰瘡。
——0:08:20,設計外切口。
——0:11:40,切開面板與淺層肌肉,潰爛嚴重,出血不多。
——0:17:00,深層肌肉暴露,能看見粉紅的血肉顏色(確如杜仲所說,深層肌肉沒完全壞死,但也保留不下了)。
——0:29:30,切開骨膜,從關節下截去斷腿。
——0:35:18,結紮主血管,切斷主血管。
——0:42:45,刮骨清理腐肉。
刮骨那聲兒,配上杜仲淡然的臉色,襯得他活像十八層地獄裡的刑房大長老。
幾個醫士膽戰心驚,有人囁嚅著說:“血出得比上回多。”
杜仲沉著氣,四平八穩應了聲。
“嗯。上回截的右腿幾乎燒熟了,而這條左腿,興許是受傷當夜浸涼水的時辰更長,降了降溫,是以這側腿血脈裡仍有新血流動,但筋肉已經壞了。鋸斷腿骨容易,防潰爛難,他經不住再開刀了,只能從膝頭下一併截了。”
隔了不久,醫士驚惶叫道:“這血怎的止不住啊!那日咱們用幾塊紗布就止住了!這、這……”
杜仲:“別慌,用炮烙止血,取小燒鉗來,在桌上放著的。”
幾個醫士一下子全慌了神:“炮烙?!只聽說炮烙能燒痔瘡,燒鉗怎能拿來止血?”
別說是屋裡的醫士,外邊等著傳喚的僕役都慌得亂了陣腳,連連敲著門問:“裡頭缺什麼短什麼啦?”
眼看場面要亂,唐荼荼重重一腳跺響桌子,砰一聲,把他們的恐懼全摁回去。
“嚷嚷什麼!開刀流血這以後是常事,每次都大呼小叫的,你們還怎麼當大夫?”
一片死寂中,杜仲眼皮也沒抬,卻漏了一聲笑。
幾個醫士被她罵得臉皮發燒,連忙集中定力。
屋裡血氣瀰漫,浸透的紗布不停往銅盆裡扔,堆滿了一銅盆。那一灘血刺著眼,唐荼荼手指縮了縮,繼續往下畫。
這分不清血型的年代,輸血會比失血更快要人命,失了多少血也只能靠自己扛過去。
得虧黃八寶是個有錢的生意人,以前吃飽喝足營養夠,這半月又是各種藥膳灌著,雖然瘦得脫了形,但沒大虧了身子底子。
——1:08:20,黃八寶有疼痛應激反應,手指和眼皮在抖,但還沒醒過來。
——1:13:30,縫合皮瓣,給止疼藥。
……
一個多小時不停地畫,到指關節發僵時,終於算是畫完了。
唐荼荼翻回去再看,這本速寫小畫畫得並不細緻,手術助手太多了,遞器械的、清理血汙和手術視野的、幫忙鉗血管的,記時的、給主刀大夫擦汗的,各有分工,卻全沒顧上畫。
好在杜仲就在身邊,這幾日抽空叫他慢慢補上就是了。
外邊陽光大好,冬天太陽昇不高,沿著窗潑灑一大片金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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