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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細雨綿綿密密地灑著,天空全是暗沉沉、灰濛濛的一片。報紙上的氣象報告,寒流正從華北而來,高氣壓向東南移動。我的房間因為有一面落地長窗,雖然嚴嚴密密地關著,又拉緊了窗簾,仍然覺得寒冷。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使人昏然欲睡,這樣的天氣,最好是躲在被筒裡看小說,再準備點兒瓜子牛肉乾,如果再有個知心的人隨便聊聊,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拋開了書本,我嘆口氣,從火爐的椅子裡站起身來,桌上的茶杯中,剩著一點兒冷冰冰的殘茶,溫水瓶裡已經空了。抱著水瓶,我走出房間,到樓下廚房裡去灌開水,我高興有這麼一點小事來讓我做做。說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課本真讓我厭倦透了!

下了樓,正想到廚房裡去,餐廳通羅教授書房的那扇小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門是半開半闔的,似乎正在誘惑我走進去。側著頭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羅教授下午有課,不會在家裡。皚皚躲在她的房裡烤火,不會出來,羅太太就更不用說了,皓皓中午就出去了,臨出去之前,還到我房裡來轉了轉,發誓說一定要幫我找一隻和小波一模一樣的貓回來。(我忘了敘述一點,自從上次小波受驚從窗子裡跳走之後,就宣告失蹤,為了這事,我曾經浪費了不少的眼淚。)中枬每天下午都有課,所以,家裡的人都不會到書房裡來,這扇門一定是羅教授走的時候忘記關好。我沉思了幾分鐘,終於抵制不了那扇門的誘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

把頭伸進書房,我張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預料的,整個一間書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氣,和暗沉沉的光線之外,一個人影都沒有。我跨了進去,返身關上了房門。於是,我置身於一個寒冷、陰森而空曠的大房間裡了。一瞬間,我心頭掠過了一陣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四壁的大玻璃櫥,櫥下都是抽屜,櫥頂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紙張——可能是歷年來學生的考卷,也可能是羅教授的研究資料。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有多年沒有整理,空氣裡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黴味。

沿著那玻璃櫃,我開始慢慢地環著房間走,一面凝視著櫃子中陳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塊岩石下都有一張卡片,上面記載著岩石的種類和名稱。我慢慢地看過去:元古紀;砂岩、爍巖、石灰岩、石英岩。結晶片岩紀;雲母片巖、千枚巖、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紀;片麻岩、魚閃巖……噢,多麼枯燥乏味的東西!怪不得中枬無法念下去。只一會兒,我就對這些岩石失去興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開始研究那些大抽屜,從第一個櫃子下的抽屜開始,我輕輕地拉了開來,拉抽屜的聲音沙嗄地響著,打破了這空曠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驚。本能地,我對自己窺探的行為有些不安,下意識地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著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靜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聲在急促地起伏著。

彎下腰,我望著我所開啟的抽屜,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資料,一個個的卷宗夾子,上面分別寫著年代,什麼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隨便地翻了翻,毫無意思。關上了這個抽屜,我再開啟第二個,裡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資料和圖片,同樣的乏味。關上它,我再開啟第三個。就這樣,我一個個抽屜開下去,順著秩序,這些抽屜也一個比一個零亂,越來堆的東西越複雜。終於,我在一個抽屜裡發現了個古舊而發黃的牛皮紙信封,封袋上寫著“零星照片”四個字,我的心狂跳著,這裡面有我想找的那張照片嗎?開啟封袋,我的手微微地發著抖,把一大沓亂七八糟的照片從封袋裡掏了出來,我正想逐張看過去,但,一陣輕微的響動驚動了我。我猛地抬起了頭,頓時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渾身一震,那些照片全從我手裡散落到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羅太太像從地底鑽出來的一般,正亭亭然地站在那兒。使我吃驚的,還不單單是她的突然出現,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麼直,披著一件不知是什麼年代的白色披風,披風裡穿得仍然十分單薄。她在顫慄著,是由於冷,還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地瞪著我,森冷、清幽……是一種我所無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蒼白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聯想起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和鬼魂。我打了個寒戰,本能地退後了一步,訥訥地叫了一聲:

“羅——伯——母!”

她直視著我,不前進,也不後退,不動,也不說話。整個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慄在加重,說真的,她實在不像個活著的人!

“羅……羅……”我的牙齒打著戰,“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這屋裡。我只……只是隨便……看看。”我笨拙地解釋著。

她繼續瞪著我。

“對——不起,”我向門邊退去,忽然間,我害怕起她來了,在這黑暗而充滿黴味的屋子裡,她給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覺,那對大而空洞的眸子,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地吞進去。我轉動著門柄,繼續點著頭說,“我……我……希望沒有……打擾你,我……要上樓去了。”

我還來不及開啟房門。她迅速地“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時,她的一隻冰涼的手壓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開啟房門。那是隻死人的手!那麼冷,那麼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異,裡面有些什麼讓人害怕的東西!我陡地又打了個冷戰,我明白了!她在發病!現在的她,和那夜談“菟絲花”的她是多麼的不同!那夜,她溫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現在,她像個木頭雕刻的幽魂!我囁嚅著,顫慄著說:

“羅……伯母,您……您……要什麼?”

“你,你要什麼?”

她反問了一句,這句話使我遲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在發病?

“我不要什麼,”我說,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隨便看看。”

她的手從我的手臂上移動,我穿著厚厚的兩件毛衣,她的手指當然不可能接觸到我,但我卻跟著她手指的移動,面板上起著雞皮疙瘩。然後,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頸項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雞爪一般,硬硬地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嚥了一口口水,僵硬地轉動著頭顱。她的眼神渙散了,喃喃地,狂熱地,她開始說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我並不是存心……你不該讓她來……這樣是殘忍的……你在這兒,你在這兒……監視我……我不能……我不容忍……這樣是殘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長了脖子,用手試著去拿開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緊了我,她的眼神狂亂而可怕!我的呼吸緊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掙扎著,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經驗又重臨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地喊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瘋狂的情況下,她竟變得那麼有力!我的喉頭緊縮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亂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奮力掙扎了,我用雙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雙手來掐住我,同時,她在狂亂地嚷著一些話:

“有了你……我們都要完……你不該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我的無法呼吸,使我也無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壓下,我已經感到眼球發脹,耳朵裡嗡嗡亂響,而眼睛模糊不清……羅太太的臉在我眼前放大,一張可怕的臉!一張殭屍般的臉!那手指!如同無數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絲花!這是菟絲花的藤蔓嗎?它必須繞在我的脖子上嗎?我的心志昏亂了!但我不願意死!我不情願死!在這關閉的書房內,被一個瘋子所掐死!我掙扎,身子撐在門上,我竭力弄出響聲,只有響聲可以召來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門邊的一張椅子,用力地,我踢翻了那張椅子,“砰”然的響聲似乎讓羅太太震動了,她的手指鬆了些,我乘機抓緊她的手腕向外拉……我們糾纏著,喘息著……然後,我聽到有人走近,房門被推開了。幾乎是立即,一個人撲了過來,一下子撲在羅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壓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邊,喘了一大口氣。這才看清撲上來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

嘉嘉,她的頭莊嚴地豎在她的脖子上,她臉上時時刻刻帶著的笑意消除了。她分開了羅太太的手之後,並沒有放鬆羅太太,她打倒了她!我驚愕地張大了嘴,看著她把羅太太摔倒在地下,正當她還要撲上前去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

嘉嘉停止了,抬起頭來,她愣愣地望著我,那張皺紋遍佈的臉顯得茫然和無知。很明顯,她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救了我,完全出於她的本能。但,我卻說不出我有多麼感激她,牽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地說:

“謝謝你,嘉嘉,謝謝你!”

她仍然愕然地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奮了她,那痴騃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來興奮而愉快,那笑容是那麼單純,而又那麼想討好於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嗎?一陣感恩和憐憫的衝動之下,我貼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頰,低低地說:

“但願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單純,那麼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的舉動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會兒,她似乎連氣都透不過來。她那副真正的“受寵若驚”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動,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溼潤了。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沒有緣由地崇拜你,沒有條件也不求代價地喜愛你,儘管是個白痴,也同樣讓人感動!羅太太從地上坐了起來,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舊直著眼睛,同時,彩屏皚皚都已聞聲而來,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皚皚卻緊緊地蹙起了眉頭,不信任地看著室內。

“這是怎麼了?”皚皚望著我問。

“我想,”我疲倦地說,“你最好打個電話給羅教授,讓他馬上回來,你母親又發病了,她幾乎掐死了我。”

說完這句簡單的話,我不想再管羅太太的事了,對於我,這簡直是一次可怕的經驗!牽著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羅教授的書房,心中發誓再也不走進這間房子。帶著嘉嘉,懷著一份對嘉嘉的感情,我頭一次走進了嘉嘉的房間(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間),那是個陰暗狹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風從破口處無拘無束地竄了進來。整個房子冷得像個冰窖,迎著風,我連打了兩個寒噤。走到她的床邊,我摸了摸棉被和塾被,單薄得可憐,我望著嘉嘉,皺攏了眉頭,搖搖頭說:

“嘉嘉,你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嘉嘉對著我傻笑。

一陣衝動之下,我跑到我的屋裡,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條,又拿了條毛毯和一個比較舒服的枕頭,走回嘉嘉的房間,把棉被和毛毯給她鋪好,枕頭也放好。一回頭,我看到她瞪著眼睛,吃驚地望著我,傻傻地問:

“小姐,你做什麼?”

我高興她能問出一句有條理的話來,拍了拍床,我微笑地說:

“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錯,你應該也是個被收容者,我們有相同的地位,以後,讓我們分享我們所有的。”我明知道,這幾句話不是她所能瞭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簡單地說:“給你的,嘉嘉。”

嘉嘉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頭,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過了,她又去摸枕頭,再摸棉被,然後,她就痴痴地傻笑,一直坐在那兒笑。我悄悄地退了出去,當我走開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樣婉轉動聽,我知道她的內心也在歡唱著!給別人快樂也是自己的快樂,我跨上樓梯,向我的房間走去,羅太太使我受的驚嚇幾乎已被嘉嘉的歌聲所帶走了。

回到房屋裡,我關上房門,撥了撥爐火,添上兩塊炭,在藤椅子裡坐下,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想想看!我差一點被羅太太掐死,不禁又心驚肉跳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殘茶,這才想起原來是下樓灌水的,結果開水也沒灌,還幾乎送命!回想起來,一定羅太太先就在書房裡,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就藏在櫥與櫥之間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現身。但是,她在書房中做什麼?她又為什麼要藏起來?還是她走進書房的時候就已經在發病中?整個的行為都是一種病態?

我搖搖頭,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謎!拿著火鉗,我無意識地撥著爐火,手仍然有些微顫。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來,是一張陳舊的照片,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鬼使神差地落進了我的衣袋裡。帶著幾分好奇,我打量著這張照片,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一個大約半歲大的女孩,坐在一張圈圈椅裡。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寫著:

攝於皚皚六個月大。卅三、一。

是皚皚!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注視著那個小女孩,照片已經很舊了,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但,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胖的娃娃!當然啦,十八年間,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例如,這照片裡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鼻樑處打著皺,胖胖的短下巴,靈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沒有背後的註解,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不過,說真的,我倒蠻喜歡這照片裡的小娃娃,遠勝過今日的皚皚!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而皚皚,卻過於冷漠了!

把照片拋在桌上,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在爐邊默默地坐了片刻,我聽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為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裡。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急匆匆地跑進羅太太的屋裡。過了大約十分鐘,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走下了樓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裡,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原原本本地告訴羅教授,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沉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接著,我的房門被“撞”開了,羅教授“衝”了進來,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鬚髮中射著光,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從喉嚨裡,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

“憶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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