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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露病了一個星期。

她的病只有一半是屬於生理上的,自從淋雨之後,她就患上了嚴重的感冒和氣管炎,一直高燒不退。另一半,卻完全是心理上的,她毫無生氣而精神懨懨。躺在床上,她不能去上班,就總是迷惘地望著窗子。雨季已經開始了,玻璃上從早到晚地滑落著雨珠,那階前簷下,更是淅瀝不止。而院子裡的芭蕉樹,就真正地“早也瀟瀟,晚也瀟瀟”起來。宛露躺在床上,就這樣寥落、蕭索地、憂鬱地聽著雨聲。

段太太始終伴著她,全心全意地照顧著她。至於她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段太太已陸續從她嘴中,知道了一個大概。那晚,她和孟樵一起出去,卻被顧友嵐裹在毛毯中送回家來,又溼,又冷,又病,又弱。當夜,她在高燒中,只迷迷糊糊地對段太太說了一句話:

“媽,他們母子都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棄兒!”

段太太不用多問什麼,也瞭解以宛露這樣倔犟任性的個性,一定和孟家起了絕大的衝突。她後悔當初沒有叮嚀宛露一句,對於自己的身世最好不提。可是,再想想,養育了宛露二十多年,秘密仍然有揭穿的一天,那麼,這世界上豈有永久的秘密?如果等到婚後,再讓孟家發現這事實,那個刁鑽的孟太太,一定更以為自己是受了欺騙,還不如這樣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想定了,她就安心地照顧著宛露,絕口不和她提孟樵。她自己也不再提,就好像孟樵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從沒有認識過一個孟樵。她卻時常談友嵐,談顧伯伯顧伯母,談童年時代顧家如何照顧她,每當顧太太來探望她時,她就會難得地高興起來,抓住顧太太的手,她常天真地問:

“顧伯母,你會一直這樣喜歡我嗎?你會一直疼我嗎?你會不會有一天不喜歡我了,不疼我了?”

“傻孩子!”顧太太是慈祥、溫柔而易感動的,她會把宛露擁進懷中,愛憐地拍撫著她的背脊,“你怎麼說這種話呢?顧伯母不只愛你、疼你,還要照顧你一輩子!現在,你不過叫我一聲伯母,過幾天,你就該改口叫我媽了!噢,宛露,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媳婦!”

這時,宛露就會含著淚笑了。一看到她這種笑中帶淚的情況,段太太就覺得又心痛又憐惜。因為,她從宛露這種對“親情”更勝過“愛情”的渴求裡,深深體會到她在孟家所受到的屈侮。孟太太,那是怎樣一個女人呢?她竟把宛露所有的自信心,都掃得一乾二淨了。

顧友嵐每天下班後都來看宛露,有時帶一束花來,有時帶一籃水果。坐在她床邊,他會想盡各種笑話來說給她聽,只為了博她一笑。宛露躺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聽著他,當他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是那麼怯怯的,可憐兮兮的,含淚又含愁的。於是,有一晚,友嵐再也忍不住,他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她,問:

“宛露,你到底怎麼了?明白告訴我吧!別把我當傻瓜,宛露,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單純和天真,你之所以選擇我,一定有某項特殊的原因。”把握住她那瘦骨支離的手,輕輕地說,“那個孟樵,他傷了你的心了,對不對?”

宛露感到胸中有一股熱浪,直衝到眼眶裡,她迅速就把頭轉向了床裡。但是,友嵐不容許她逃避,扳住她的頭,他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穩定地看著她,溫柔、誠懇但卻語重心長地說:

“宛露,我不希望自己是個代替品!但是,我要你,我也愛你,這份愛,可能遠超過你的想象。我不知道我在你心裡到底佔多少分量,卻知道你並沒有如瘋如狂地愛上我。宛露,愛情是一件很微妙的東西,我自己是否被愛,我心裡有數。可是,宛露,即使你不愛我,我一樣也要你,因為,有一天,你會愛我,超過那個孟樵!最起碼,我會避免讓你傷心!”

她閃動著睫毛,無言以答,卻淚水盈眶。

“別哭!”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淚痕,啞聲說,“我永遠不會去追問你有關孟樵這一段,我相信,這已經是件過去式了。我只要告訴你,我明白你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痛苦,為什麼會流淚,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和憂鬱……宛露!我要治好你!但是,答應我一件事!”

她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多想想我,少想想孟樵!”

“哦!友嵐!”她喊著,淚珠終於奪眶而出。她的手臂圍了過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她主動地獻上了她的嘴唇。他熱烈地、深情地、輾轉地吻了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眶溼潤。

“嗨!”他故作歡快地用手指頭輕觸著她的鼻樑,“從此,開心起來好嗎?為了我!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皺眉,我會多麼心痛,你就不忍心這麼愁眉苦臉了。”

宛露笑了,雖然淚珠仍然在眼眶裡閃爍,這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重新挽緊了友嵐的脖子,她在他耳邊低低地、感激地說:

“友嵐,你放心,我會做個好妻子!我會盡我的全心來做你的好妻子,友嵐,我永不負你!”

友嵐的嘴唇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溫柔而細膩地擁抱著她。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彼此聽著彼此的心跳,彼此聽著階前的雨聲,彼此聽著芭蕉的蕭蕭瑟瑟。直到樓下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友嵐放開了她,想站起身子,但是,宛露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

“別走!”

“我不走!”他坐在她的床沿上,靜靜地凝視著她。

樓下,似乎有一陣騷動,接著,兆培那粗魯而不太友善的聲音,就隱約地傳了過來:

“她病了!她不能見客!都是你害她的,你還不能離她遠一點嗎?”

宛露的心臟怦然一跳,握在友嵐手中的那隻手就不自禁地微微痙攣了一下,友嵐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兩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友嵐低問:

“要我打發掉他嗎?”

宛露遲疑著,而樓下的聲音騷動得更厲害了,中間夾雜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性的哭泣聲。於是,宛露那繃緊的神經,就立即鬆懈了許多,而另一種難言的、矛盾的、愴惻之情,就湧進了心懷。來的人不是孟樵,而是那個“許伯母”!她側耳傾聽,一面用徵詢的眼光望著友嵐,友嵐深思地凝視著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你還在發燒,你能不激動嗎?”

她沉思片刻,段太太已經上樓來了,敲了敲門,段太太的頭伸進門來:

“宛露,許伯母堅持要見你,你的意思呢?”

宛露凝視著段太太,她發現母親的眼角,溢著淚痕,而那眉峰,也是緊蹙著的。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必須面對這問題,解決這問題了。忽然間,她瞭解這並不僅僅是長輩間的爭執,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問題。她想起那夜,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說的話:

“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是嗎?為什麼這位“許伯母”仍然牽動她心中的某根神經,使她隱隱作痛?她咬了咬牙,從床上坐起身子,靠在枕頭和床背上,她下決心地說:

“媽,你讓她進來,我要見她!”

段太太略一遲疑,就轉身去了。一會兒,段太太已陪著那位“許伯母”走進門來,許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就像發瘋般撲了過來,不由分說地,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哭泣著叫:

“宛露,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生病?我給你請醫生,我有錢了,我可以讓你住最好的房子……”

宛露輕輕推開了“許伯母”,微皺著眉說:

“許伯母,你不要拉拉扯扯。友嵐,麻煩你搬張椅子給許伯母,我要和她談談。”

友嵐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許伯母怯怯地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淚,她很溫順地、很無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帶著一股被動的、哀切的神情,她瞅著宛露發怔。段太太看了她們一眼,就輕嘆一聲,很知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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