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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塵似乎整個人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撞擊成了一堆粉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風雨園的?只感到滿心的疲倦、悽惶、憤怒,與心碎神傷。他倒在沙發中,本能地就倒了一杯酒,燃起一支菸,一面抽著煙,一面喝著酒,他把自己深深地陷在煙霧氤氳和酒意醺然中。

李媽悄悄地走了進來,憐惜而憂愁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還是沒有找到江小姐嗎?”

“別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聲,眼睛裡冒著火,“讓那個江小姐下地獄去!”

“怎麼呢?”李媽並沒被他的壞脾氣嚇倒,只是更憂愁地問,“你找著她了嗎?”

“找著了又怎麼樣?”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個X光!我難道把他們一起請回來嗎?”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媽盯著若塵,不信任地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若塵叫著,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經親眼目睹她和那個X光親親熱熱的了!”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媽仍然搖著頭,完全不接受這項事實,“她心裡只可能有一個人,就是你!三少爺,她愛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趕走了!”

“你怎麼知道她心裡只有我一個?你怎麼知道她愛我?”耿若塵猛地坐直了,緊盯著李媽。神志清醒了一大半。甩甩頭,他深吸了口氣:“難道……她告訴過你嗎?”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知道!連老爺生前都知道……”

“老爺?”若塵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停在李媽臉上。“老爺對你說過些什麼?”

“老爺去世前不久,他對我說過:‘李媽,你看江小姐對咱們若塵怎麼樣?’我說很不錯,老爺就笑笑說:‘我看,他們才是一對標準的佳兒佳婦呢!只怕若塵的少爺脾氣不改,會欺侮了雨薇。’後來,他又笑了,說,‘不過,那雨薇是個女暴君,也不好惹,應該讓若塵吃點苦頭才好!’你瞧,三少爺,老爺不是早都看出來了嗎?所以,老爺把風雨園留給江小姐,我們誰都沒有奇怪過,假若留給你的話,那大少爺和二少爺才不會放手呢!留給江小姐,他們頂多說點兒難聽的話,也沒什麼辦法。然後,你和江小姐結了婚,還不是完全一樣嗎?”耿若塵呆了,握著酒杯,他再用甩頭,就愣愣地出起神來了。是呀!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連李媽他們都分析得出來,為什麼自己從沒有想到過?是不是老人將一切都計劃好,安排好,為了他才對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遺囑宣讀之後,不是也確曾懷疑過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貶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地把雨薇送進那個X光的懷抱裡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沒有關係嗎?他蹙起眉頭,驀然想起老人留給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個都在談雨薇,而最強調的一點卻是:“……我已詳細調查關於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吳大夫和她已相當密切,你如果想橫刀奪愛,我不反對,只怕你不見得鬥得過那個x光,因為他們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

如果沒有這一段話,他或者不至於氣走雨薇,可是,愛情是那樣地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腳踩兩條船?反正,無論如何,老人已警告過他,他有個勁敵,他卻不知提高警覺,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團糟!硬生生地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地把她逼進×光的懷抱!是的,他本可“橫刀奪愛”,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卻讓“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壞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歷史”!但,難道自己沒有歷史嗎?自己的“歷史”何嘗可以公開?她的X光畢竟還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自己那紀靄霞卻算什麼?

他深吸了一口煙,他面前已經完全是煙霧,他再重重地把煙霧噴出來,在那濃厚的煙霧裡,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那兒緩緩地滴血,一點,一點,又一點地滴著血,這扯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的神經。奇怪,他以前也發瘋般地愛過紀靄霞,為了紀靄霞不惜和父親翻臉四年之久。但是,紀靄霞只是像一把火般地燃燒著他,卻從沒有這樣深深地嵌入他的靈魂,讓他心痛,讓他心酸,又讓他心碎。

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酒,想著心事,直到門鈴響,一輛汽車開了進來,他坐正身子,望著門口,進來的是朱正謀。

“喂,若塵,”朱正謀走過來,“你過得怎麼樣?唐經理說,你有一套重振業務的辦法,但是,你這些日子根本沒去工廠,是怎麼回事?”

哦,要命!這些天來,除了雨薇,他心裡還有什麼?工廠,是的,工廠,他已把那工廠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連生命都已失去了意義,他還有什麼心情去重振家業?去償還債務?可是,自己卻曾誇下海口,接受了這筆遺產,誇下海口,要重振業務!哦,若塵,若塵,你怎能置那工廠於不顧呢?若塵,若塵,你將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氣,站起身來,請朱正謀坐。李媽已倒了茶來,朱正謀坐下了。若塵勉強振作了自己,問:

“喝點兒酒嗎?”

“也好。”

若塵給朱正謀倒了酒,加了冰塊和水。

朱正謀望著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說:

“你有心事?”

若塵低喟了一聲,抽了一口煙。

“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謀說。

他陡地一跳,迅速地看著朱正謀。

“你怎麼知道?”他問。

“不瞞你說,”朱正謀笑笑,望著手裡的酒杯,“剛剛江小姐來看過我。”

“哦?”若塵狐疑地抬起頭來。她來看你?那個x光呢?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她找律師做什麼?要結婚嗎?結婚也不需要律師呀!他咬住了菸蒂。

“她來和我商量一件事,問我怎樣的手續可以把風雨園過戶到你的名下!”

耿若塵觸電般跳了起來。

“我為什麼要風雨園?”他叫,“既然是父親給她的,當然屬於她!我住在這兒都是多餘,事實上,該離開風雨園的是我而不是她!現在,這根本就是她的財產!”

“你別激動,”朱正謀說,“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你父親遺言這房子不能轉售也不能轉讓,所以,無法過戶到你的名下。”他凝視著他,“不過,若塵,你對她說過些什麼?她似乎非常傷心,她說,你父親給她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貶低了她的人格。若塵,我知道雨薇的個性,除非你說過什麼,要不然她不會介意的。因為——”他頓了頓,“她愛你!”

他一震,酒杯裡的酒蕩了出來,這是今晚他第二次聽到同樣的句子了。

“你怎麼知道?”他問。

“只有在愛情裡的女孩子,才會那樣傷心。若塵,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朱正謀說,放下酒杯,站起身來。“不管怎樣,若塵,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別為了雨薇,而耽誤工廠的正事啊!你父親對這家工廠,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遺留給了你,你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若塵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好好地想一想吧!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體,都值得你好好地想一想!別因一時魯莽,而造成終身遺憾!”

朱正謀走了。若塵是真的坐在那兒“想”了起來,他想了那麼長久,想得那樣深沉,想得那樣執著,想得那樣困惑。夜漸漸深了,夜漸漸沉了,他走到視窗,望著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著風雨園中的花影彷彿,樹影扶疏,他望著,長長久久地望著:星光漸隱,曉月初沉,曙色慢慢地浮起,罩著花園,罩著竹林,罩著水池。遠遠的天邊,彩霞先在地平線上鑲上一道金邊,接著,太陽就露出了一線發亮的紅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塵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酸澀,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卻有一線靈光閃過,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奮之中。愛情、事業、前途,這是三位一體的事!自己怎麼從未想過?他奔上了樓,走進房裡,坐在書桌前面,取出一沓信紙,他再沉思片刻,然後,他開始在那曉色迷濛中,寫一封信:

雨薇: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風雨園。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這屬於你的地方,過一份應該屬於你的生活。

風雨園不能沒有一個主人,希望你不要讓它荒蕪,那愛神始終屹立在園內,希望你不要讓她孤獨。我身負父親留下的重任,決不會自暴自棄,在目前,我已經想透了,憑我這樣一個浪子,實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現,才能和你的X光一爭短長。所以,雨薇,好心的保護神,只請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父親,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無愧於心地對你說出一句:

“我愛你!我要你!”

或者,你已對我這要求覺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屬,對我再也不屑一顧。我無言可訴說心底的慚愧,也無言可寫盡我心底的愛情與渴求。那麼,我只能悄悄退開,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能有這麼一天麼?雨薇?)

我現在很平靜。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惡劣的“歷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紀錄,重振父親的事業,然後,像個堂堂男子漢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還肯給我這機會嗎?雨薇?無論如何,我等著。

風雨園是父親所鍾愛之處,留給你,是他最智慧的決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時它已有了男主人,我會再悄悄地退開,繼續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說不定那男主人沒有我好,沒有我固執,沒有我堅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

千言萬語,難表此心。現在風雨園中無風無雨,曉色已染白了窗紙,此時此情,正像我們兩人都深愛的那闋詞:

天不老,情難絕,

心似雙絲網,

終有千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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