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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詩堯說是要去看小雙,說是有“要事”要和小雙商量。

我說,不如讓我做代言人吧!詩堯卻固執地不肯,他陰沉沉地對我說,他保證不犯毛病,保證不出錯,保證不說過火的話,保證不和盧友文起爭執,也保證心平氣和,甚至於:

“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說話,把自己當啞巴,這樣總行了吧?”

“你聽,”我咬著牙說,“只是想見小雙,是不是?什麼要事不要事,都是藉口,是不是?”

“詩卉!”詩堯惱怒地叫,“我想我有權利見小雙,用不著你來批准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闖禍,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農陪著他,三個人一起去了小雙家。我卻怎麼樣也料不到,防範備至,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場絕大的暴風雨!

是小雙來給我們開的門,看到我們,她臉上立刻閃過一抹喜悅的光芒,顯然,在我們來以前,她是相當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渾身上下,都帶著寂寞的痕跡。我立刻猜想,盧友文一定不在家!小雙把我們迎進客廳,她的眼光只和詩堯悄然接觸了一下,就很快地掉開了。她讓我們在客廳裡坐著,給我們倒了茶。然後,她抱出小彬彬來,給我們每一個人看,像在展示一件無價之寶。那五個月大的小傢伙,已經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像媽媽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嘴裡咿咿唔唔的,小手小腳,不住舞著踹著。雨農羨慕得什麼似的,轉過頭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

“什麼時候,我們也養這樣一個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擰,擰得他直跳起來。我看看屋內,實在按捺不住了,我問:

“盧友文不在家嗎?”

“在。”意外的,小雙說著,對屋裡望了一眼,“在睡覺呢!”

我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睡的是哪一門子覺?我不好問什麼,小雙抱著彬彬進去了,我們聽到她在屋內低聲說著什麼,好像是勸盧友文出來。盧友文在嘰咕著,小雙又很急促地說了幾句話,於是,盧友文的聲音抬高了一些,惱怒地、不耐地低吼著:

“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嗎?你不知道我身體不舒服嗎?你的客人,你去應酬,我在場豈不是礙你的事?”

小雙又低聲說了幾句,接著,盧友文大叫了起來:

“面子!面子!面子!面子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我為什麼要顧全你的面子?你顧全過我的面子沒有?”

我和詩堯、雨農,大家交換了一瞥,看樣子,我們來得又不是時候。詩堯的臉色難看得到了極點,使我不得不對詩堯警告地搖頭。大家正尷尬著,小雙出來了。她的眼睛烏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頭抬得很高,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她很快地說:

“對不起,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床上等諾貝爾文學獎從屋頂上掉下來,所以,他沒有時間出來招待你們了!”

她這幾句話說得很響,這是我一生聽到小雙說的最刻薄的幾句話。但是,想到她那個盧友文,和他的“天才”、“寫作”、“諾貝爾”,我就覺得,再也沒有什麼話,比這幾句更“恰當”,更“寫實”的了。

小雙這幾句話才說完,“砰”的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從屋裡直衝了出來。我們都不自禁地一凜。我想,怎麼這麼巧,只要我來,他們家就要出事。盧友文看也不看我們,他一直衝向小雙,用手指著她,他氣沖沖地、臉色發白地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說!你說!”

小雙的背脊挺得更直,頭抬得更高,她那倔犟的本能又發作了。她的面容冷冷的,聲音也冷冷的:

“我說的不是實情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著諾貝爾文學獎。小日本是什麼東西?川端康成是什麼東西?只要你盧友文一展才華,諾貝爾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你躺在沙發裡等諾貝爾,躺在床上等諾貝爾,從來沒寫出過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諾貝爾準在咱們屋頂上蹲著呢,總有一天蹲不牢,就會從屋頂上摔下來,正好摔在你懷裡,讓你無巧不巧地去抱一個正著!”

盧友文走上前來,他的手重重地搭在小雙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雙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緊小雙的肩膀,小雙不自禁地痛得縮了縮身子。一時間,我以為他要打小雙,就嚇得我直撲了過去,嚷著說:

“好了!好了!別吵了!盧友文,我們難得來,你們夫妻不要盡吵架!”

盧友文把小雙重重一推,小雙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盧友文掠了掠頭髮,打鼻子裡哼著說: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見識!”

“當然哩!”小雙幽幽然地接了口,“你是男子漢,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幹,你精明,你何必和我這個弱女子計較!”

盧友文臉色大變,眉毛迅速地擰在一塊兒。回過頭去,他緊盯著小雙,兩隻手握著拳,他壓低了嗓音,威脅地說:

“小雙,你別逼我!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賤,就是要討打!你別以為詩卉他們在這兒,我就不敢動你!你再這樣夾槍帶棒地明諷暗刺,我不會饒過你!”

我眼看情況越鬧越嚴重,心裡急得要命。而詩堯,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光惡狠狠地盯著盧友文,那神色實在讓我提心吊膽。正好這時小彬彬在屋裡哭了起來。我就推著小雙,急急地說:

“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雙連推帶拖地拉進了臥室,一面對雨農直使眼色,要他安撫盧友文,也防範詩堯。到了臥室裡,小雙像個機械人般走到小床邊,抱起彬彬來,她機械化地給她換了尿布,又機械化地衝了奶粉,一聲不響地抱孩子吃奶。我在旁邊看著她忙,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小雙的一對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瞅著孩子發怔。我聽到客廳裡,盧友文的聲音在說:

“她……太藐視人了,自己能賺兩個臭錢就瞧不起丈夫了。你們看過這樣盛氣凌人的妻子嗎?我告訴你們,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這種罪,我還是當一輩子光棍好!”

“嗯……哼!”詩堯在重重地咳嗽。

“算了!算了!”雨農立刻打著哈哈,“哪一家的夫妻不鬧個小別扭呢?又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別認真吧!”

“我告訴你們,”盧友文的聲音又高又響,“我算倒了十八輩子黴了!雨農,我們是一塊兒受軍訓的,你說,我對文學方面有沒有天才?有沒有造詣?退役之後,我原想什麼事不幹,專心寫作,餓死都沒關係,只要能寫出不朽的作品,對不對?你能說我沒有抱負,沒有雄心嗎?可是,我倒黴,倒了十八輩子的黴,碰到了這個杜小雙,用婚姻這把枷鎖把我一把鎖住。我一時糊里糊塗,就掉進婚姻的陷阱裡去了。然後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為了養活她,我只好做牛做馬,上班下班之餘,我還有精力寫作嗎?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體貼,反而說起風涼話來了。說我不事振作,說我不知努力,說我只說不做!其實,我就是被她害了!如果沒有她,我早已拿到諾貝爾獎了,還等到今天嗎?她是什麼人,你們知道嗎?她就是謀殺了我的才華的那個劊子手……”他繼續往下說,許多不可置信的話,都像流水般傾倒了出來。

小雙聽著,直直地站在那兒,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扶著奶瓶的手,卻開始簌簌地發起抖來,她的眼睛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濛又古怪。我被她的神態嚇住了,心裡卻在氣雨農,他怎麼不打個岔呢?他怎麼由著盧友文的性子讓他往下說呢?我又擔了一百一十個心,怕詩堯會突然爆發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乾著急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孩子倒一邊吮著奶嘴,一邊睡著了。小雙又機械化地放下了奶瓶,俯身對那張小床怔怔地望著。接著,她回過頭來,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為她的臉色,就像那天進開刀房時一樣,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發現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渾身都抖成了一團。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抱住了她,急急地問:

“小雙,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小雙把頭倚在我肩上,她的聲音低而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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