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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一</h2>

是梅花盛開的季節。

春節還沒有到,北邊的氣候,已經那樣冷,那樣蕭索。可是,梅花卻自顧自的綻放起來,白的如雪,紅的如霞,一株一株,一簇一簇,山間谷底,溪畔園中,到處點綴著。尤其是臘月裡第一場雪後,梅花開得更盛了。白雪紅梅,相映成趣。全城的仕女王孫,幾乎都出動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雪賞梅的時節了。

閒雲寺在城西郊外,雖然只是個寺廟,卻以梅花而出名。寺園中遍是梅花,紅紅白白,掩掩映映。每到梅花盛開的季節,香傳十里,而遊人如鯽。許多名媛閨秀,輕易不出閨門,卻也以上香為由,每年總要到閒雲寺來逛逛。更有那些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把這兒當作一個獵豔的所在,每日無事就到這兒來尋找“奇蹟”。因此,這也是閒雲寺香火最盛的一段時期。

閒雲寺熱鬧起來了,主持淨修大法師帶著一些小沙彌,整天裡裡外外的迎接著“貴客”。淨修法師是否能“淨”?是否能“修”?這是個頗富哲理的問題。寄住在閒雲寺裡的何夢白也曾笑問過淨修法師這問題,法師卻含笑回答:“淨在於靈,修在於心,至於區區軀殼,仍為凡胎而已!真能做到不食人間煙火的,世間有幾個呢?”

何夢白很認真的思索過老和尚的這幾句話,初初聽來,似乎有些“自我掩飾”的成份;細細思索,卻別有深味。何夢白不能不佩服那老法師了。寄住在閒雲寺已將近一年,何夢白常常和淨修法師談古論今,深敬其人的博學和坦蕩。他永遠記得,當去年那個冬夜,自己因為尋親未遇,身無分文,流落在這兒,飢寒交迫的倒在閒雲寺門前,被老和尚所收留的一幕。

“小施主,你預備到哪兒去?”

“我是個秀才,本來預備尋著親戚,借點盤纏去京裡應考的。”

“你父母呢?”

“都去世了,家道衰微,才來投親的。”

“你會些什麼?”

“琴、棋、詩、書、畫。”

老和尚笑了。

“小施主,會此五樣,不是人,是神呢!”

何夢白悚然而心驚了。

“現在,你預備怎麼辦呢?”老和尚繼續問。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淨修法師點點頭說:“你累了。你已經走了很多的路,你需要休息。而閒雲寺是個最好的休息的地方。你住下來吧,明天,我將和你研究研究你會的那五樣東西。”

就這樣,何夢白留在閒雲寺裡了。而從第二天起,當老和尚和他談起詩書的時候,他才惶恐的發現,自己竟是那樣的淺薄,那樣的無知!他不敢再說自己“會”什麼,他只有學習的份兒。十天之後,他誠心的對淨修說:

“我看,我也不去應考求功名了,幹跪在這兒落了發,你收我做個徒弟吧!”

“你嗎?”老和尚笑吟吟的搖搖頭。“你塵緣未了,進不了佛門,何況落髮與不落髮,都是形式而已。你太年輕,還有一大段前程呢!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知道,入我門者,有兩種人,一種是無知無識的傻瓜,另一種是超凡脫俗的超人。你呢?你兩種都不是。”

“你是哪一種呢?”何夢白反問。

老和尚沉思片刻。

“我嗎?”他慢吞吞的說:“各有一半。”

何夢白不再追問了,他似有所悟,又似乎完全都不懂。但他知道,他弄不弄明白都沒有關係,淨修反正是個奇特的老人,而他,欣賞這個老人。而這老人,也同樣欣賞著他。於是,他在這閒雲寺住了一年了。

一年中,淨修並不白白供給他三餐,很快的,淨修就發現他在字畫方面確實不凡,由於老和尚認識不少人,所以,他讓何夢白賣畫為生,並勉勵他積蓄一點錢,繼續上京應考。但是,何夢白只是個流落的少年書生,誰肯真正出錢買一個無名小卒的字畫呢?他每日所進,不過三文五文,聊夠餬口而已。好在,他並不急。住在閒雲寺中,他也有那份“閒雲野鶴”般的自如。只是,當梅花盛開,遊客成群,看到那些攜老扶幼而來的人們,他開始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惆悵、落寞、感慨和鄉愁。或者,這就是淨修認為他不能入空門的道理,他的感情太豐富,他的心靈太脆弱,憂鬱和感懷自傷的情緒那樣輕易的就對他襲來了。

這日,整天他都心神恍惚,念不下書,作不好文章,也畫不好畫。午後,淨修告訴他,城裡的望族江家要來上香,因有女眷,請他迴避一下。於是,他走到了寺後,那兒有一條小溪,溪上有架拱形的小木橋,小溪兩岸,都是梅花,清香馥馥而落花繽紛。他在橋下的一棵梅花樹下坐了下來,握著一本書,卻對著那半已結冰的流水,默默的發起怔來。

天氣很冷,這兒又相當冷僻,因為是寺後,遊客都不過來,四周靜悄悄的,他披了件破棉襖,在樹下仍不勝寒瑟。一陣風來,篩下了無數的花瓣,灑在他的身上,灑在地上,也灑在那清澈的溪水中。看那花瓣逐波而去,聽那溪流的泠泠朗朗和浮冰相撞時的叮玲聲響,他不禁低低嘆息了。想起自己前途茫茫,流落異鄉,情緒就一分一分的沉重了起來。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間,他聽到一陣環珮的輕響,接著,有樣東西從頭頂上直直的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懷中,他一看,原來是枝白色的梅花。由於這一驚,他不自禁的“呀”了一聲,同時,頭頂上,也有個清清脆脆的聲音,失驚的低呼了一聲:

“啊呀!有個人呢!”

他抬起頭來,對那聲音的來源看過去,一眼看到在那小木橋上,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子,梳著宮裝髻,簪著珍珠簪子,穿著粉紅色小襖兒和白錦緞的裙子,外面罩著件大毛的白斗篷,乍一看去,倒有點像和番的王昭君呢!這時,她正那樣吃驚的大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的瞪視著他。在她手中,握著一束白梅花。那模樣,那神態,那裝束,和那盈盈然如秋水的眼睛,朗朗然如柳帶的雙眉,以及那份奪人的美麗,使何夢白整個的呆住了。

那女子半天沒在驚慌中恢復過來,她顯然不知橋下有人,而無意間墜落了一枝白梅。這時她真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不知該怎樣善後,只是呆呆的瞪著他。何夢白站了起來,握住了那枝梅花,他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女子。那女子看他逼近了過來,就更加驚慌了,她很快的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立即做了一個十分錯誤的判斷和決定。從懷裡,她掏出了一個小荷包兒,遠遠的對他扔過來,嘴裡低喊著說:

“不許過來!給你銀子好了!”

何夢白愕然的站住了。她以為他是什麼?強盜?土匪?還是乞兒?他張著嘴,想解釋,又不知如何解釋,就在他錯愕發愣的時候,那女子已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般,急急的向寺裡跑去。何夢白驚覺過來,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

“姑娘,你等一等!姑娘,你等一等!”

那女子跑得更急了,何夢白在後面緊追著,又忽然想起來,自己這樣追在一個女子身後,實在有些不成體統,再看自己,衣冠襤褸,潦倒落魄,那狼狽的形象,難怪別人要誤會了。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仰天長嘆的說:“咳!沒想到我何夢白,一介書生,滿懷抱負,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兒的地步!”

誰知,他這幾句蒼涼的話,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她驚愕的回過頭來,喘息未停,驚魂未定,卻大睜著一對近乎天真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張開嘴,她囁嚅的,瑟縮的,半驚半喜的,半羞半怯的,猶豫了許久,才終於說出一句話來:

“你……你就是……何夢白?”

“怎麼?”何夢白更加吃驚了:“你知道我嗎?”

“那……那寺裡新近換上的對聯,都是你寫的嗎?”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著他。

“哦,原來你看到了那些對聯!”何夢白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

那女子眼底的驚奇之色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何夢白在她的眼光下畏縮了,他知道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樣也無法隱藏的。從沒有一個時候,他比這一瞬間,更希望自己能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他退縮了一下,把破棉襖的衣襟拉了拉,卻更顯得手足無措,和捉襟見肘。那女子吸了口氣,卻發出一聲低檔的嘆息,輕聲的說:

“既然讀了書,怎不進京去圖個上進呢?”

“小生也想進京,只是尋親未遇,流落於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聲,眼底眉梢,頓時籠上一層同情與憐恤之色。正想再說什麼,卻從寺裡匆匆的跑來了一個穿綠衣的丫環,梳著雙髻。一面跑,一面喘吁吁的嚷著說:

“啊呀!小姐!你又到處亂逛了!讓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發脾氣呢!趕快去吧,轎子都準備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個!”

那女子來不及再顧他了,回頭看了看那丫環,她倉促的對何夢白再拋下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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