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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學期來臨了。嘉文順利地透過了補考,成了大三下的學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唸大三。他們這一群裡,只有紀遠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學生。其他全屬於文學院。嘉文唸了西洋文學,胡如葦學的是經濟。而嘉齡,她最特殊,高中畢業後就放棄了書本,用她自己高興的方式來打發時間。杜沂對兒女的興趣、志願,全採取了頂開明的放任主義,何況,他從沒有對嘉齡有過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興去過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個交代之後,再給嘉齡物色一個好丈夫。

時間總是那樣規則地、一分一秒地滑過去。每天日升日落,月轉星移,缺乏變化的流動。但是,這一群年輕的孩子之間,卻什麼都不對頭了!可欣自從那天晚上拒絕訂婚之後,和嘉文間就變得尷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終沒弄清楚,可欣到底為什麼抵死不肯訂婚,這一點,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樣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蒼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無法向她追問原因,也無法涉及婚姻這個題目和她談話,只要他提起任何一個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裡立刻會浮上一層淚影,用她那震顫的、悽苦無告的聲調懇求地說:

“別問我!請你別談這個!請你!”

嘉文只好把要談的話又咽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淚。不過,當無人的時候,他會暴躁地拿茶杯和書本出氣,把它們向牆上地上亂砸,煩惱地撕扯自己的頭髮,發狂地對空曠的房間喊: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於是,他也跟著可欣憔悴,跟著可欣消瘦,跟著可欣蒼白。許多時候,他們兩人默默相對,彼此都哀苦失據,惶惶然像一對喪家之犬。

嘉齡,她越來越不安於家居生活了,終日不見人影,偶爾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屬於內向的人,有了煩惱和脾氣向自己發洩。嘉齡卻不同,有了煩惱專向別人發洩。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物件,連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兒的埋怨和不滿。整個杜宅,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籠罩在一種不景氣的氣氛中。連那時時來做友誼拜訪的胡如葦,也連帶遭了殃,不是聽到嘉文的唉聲嘆氣,就是碰到嘉齡的橫眉怒目。這位好脾氣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著他的一字眉,分擔著杜家每一分子的煩惱——還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

紀遠回來了。這是一群人中變化最大的一個,黑了,瘦了,變得不愛理人了。畢業班的功課原來就重一些,他又在埋頭做畢業論文,但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緣由。事實上,他空閒下來的時間還多得很,他把這些時間乾脆利落地投進了舞廳和聲色場所。他的女朋友本來就多,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餘,經常,他帶著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裡來,惹得房東老太太怒目以視。而他卻帶著滿身酒氣,扶著老太太的肩膀,嬉笑地說:

“阿婆,我原是個道地道地的壞蛋,你別希望我成為循規蹈矩的書生。”

這些話阿婆不見得聽得懂,但她會搖著她那思想簡單的腦袋,傷心著這無家的孩子的墮落。可是,她也原諒這些,只因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也都有過酗酒和玩女人的階段。她認為這是男人成長過程中的必經過程,而用經驗豐富的眼光,望著這男孩在善惡之間的掙扎。

紀遠回來之後,幾乎沒有和嘉文正式見過面,他迴避著嘉文,如果在學校裡碰到了,他也總給他一副愛理不理的、陰陽怪氣的面孔。說不到三句半話就找個藉口溜走了。嘉文幾次想和他深談,談談可欣,談談他的煩惱,讓紀遠幫他拿拿主意,卻苦無機會。一次,剛剛開口說了句:

“你知道可欣……”

紀遠立刻打斷他,匆促地說:

“我有個約會,必須走了!”

他倉促地避開,走得那樣急,好像有火燒了他。剩下嘉文呆呆地站在那兒發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嗒然若失地垂下頭,無精打采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語地說:

“未婚妻對你不好,朋友也都離開你了,杜嘉文,你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在這些人裡面,只有鄭湘怡顯得最平靜,最安詳。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語下生活,依然過著窮苦而難捱的日子。對於周遭所有的人的變化,她都睜著對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靜地注視著。然後在自己的小日記本里,寫下她的看法和感想:

“生命的本身就是掙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別的動物多造了一份靈性、智慧和感情。而這三件東西,就是使人類永遠在掙扎和矛盾中翻滾和浮沉,無法解脫,無法快樂的主要因素。”

天氣漸漸地熱了,亞熱帶的春天特別短促,杜鵑花只絢爛了短短的兩個月,就已意態闌珊。四月,春的痕跡淡了,低氣壓使氣溫驟然提升,鬱積的雲層帶來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並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風在喧囂著。可欣倚著窗子,在淡綠色檯燈的光線下,凝視著窗外黑色的雨。窗欞震動,窗外一片昏蒙,雨聲如萬馬奔騰,敲打著,追趕著,急驟的聲調使人心慌意亂。可欣的額角靠著玻璃,用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雨洗不掉許多記憶,也帶不走雜亂的思潮。

大門在響,給她們煮飯的阿巴桑下班了。她聽到她冒雨出去,一會兒,門又響了,阿巴桑又折了回來,她忘記什麼了?側著頭,她無意識地聽到阿巴桑和母親間對白的片段:

“那個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帶緊張的聲調。

“什麼樣子的人?”沈雅真不安地詢問。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臉,什麼都看不見。”

“很高?”

“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點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開女兒的房門,帶著一臉擔憂的神色走進來。

“可欣!”

“嗯?”可欣迷茫地抬起眼睛。

“夜裡把窗子關緊了睡覺,大門也要鎖好閂牢,阿巴桑說最近每天夜裡她走的時候,都看到一個服裝不整的男人在我們門口盪來盪去,我們家沒有男人,一切還是小心一點好。我看,趁早去養一隻狼狗,要不然真有點提心吊膽的。張太太家裡,連白天買菜時都丟了東西。”“哦。”可欣應了一聲。

“你在想什麼,可欣?”沈雅真蹙起眉頭,疑惑地望著女兒。

“我?我——沒有想什麼。”可欣回過神來,勉強地望著母親,“你說什麼?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每晚在我們門口逛,你說多可怕?”

“一個——男人——”可欣緩緩地轉動著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間,她驚跳了起來,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地問:“你說什麼?一個男人?怎麼樣的男人?”

“誰知道!”雅真驚疑地望著可欣,“你緊張些什麼?”

可欣拋開了雅真,猛地轉過身子,向大門口跑去。雅真追在後面,急急地喊:

“你到哪裡去,可欣?你發神經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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