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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

“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

我卻沒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會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突然,變得這樣劇烈。一日之間,什麼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顏色。快樂、歡愉、喜悅……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悲慘、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變成我刻不離身的伴侶。依稀彷彿,曾有那麼一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編織她美麗的“一簾幽夢”,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見了,無影無蹤了!坐在窗前的,只是個悲涼、寂寞、慘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婦人。

家,家裡不再有笑聲了,不再是個家了。父母天天在醫院裡,陪伴那已失去一條腿的綠萍。美麗的綠萍,她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翩然起舞。我始終不能想清楚,對綠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殘廢更幸運一些。她鋸掉腿後,曾昏迷數日,接著,她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當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活了,接著,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驚而恐怖,然後,她慘切的哀號起來:

“我寧願死!我寧願死!媽媽呀,讓他們弄死我吧!讓他們弄死我吧!”

母親哭了,我哭了,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父親緊緊的摟著綠萍,含著淚說:

“勇敢一點吧,綠萍,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還能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條腿,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

“我不是海倫凱勒!”綠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寧願死!”

“你不能死,綠萍,”母親哭泣著說:“為我,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們的命哪!還有……還有……你得為楚濂活著呀!”

於是,綠萍悚然而驚,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血色的面龐,她驚懼的問:

“楚濂?楚濂怎麼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還不能來看你,但是,他就會來看你的。”

“他——他也殘廢了嗎?”綠萍恐怖的問。

“沒有,他只是受了腦震盪,醫生不許他移動,但是,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哦!”綠萍低嘆了一聲,閉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瘋狂般的叫了起來:“我不要他來見我,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我不要!我不要!媽媽呀,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她那樣激動,那樣悲恐,以至於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定劑,讓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髮,和那睫毛上的淚珠,只感到椎心的慘痛。天哪,天哪,我寧願受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因為她是那樣完美,那樣經過上帝精心塑造的傑作。天哪,天哪!為什麼受傷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情況比綠萍更壞,他的外傷不重,卻因受到激烈的腦震盪,而幾乎被醫生認為回天乏術。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圍在他床邊哭泣,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心膽俱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可是,四天後,他清醒了過來,頭上纏著紗布,手臂上綁滿了繃帶,他衰弱而無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話卻是:

“綠萍呢?”

為了安慰他,為了怕他受刺激,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騙他:

“她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

“哦!”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我的心酸楚而苦澀,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裡,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就是當車禍發生時,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據說,他們是五點半鐘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那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那麼,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邊,我默默的瞅著他,於是,他睜開眼睛來,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但它終於仍然奪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虛弱的微笑,輕聲的說: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我繼續瞅著他。於是,基於我們彼此的那份瞭解,基於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麼都沒說,我還來不及說。”

我點頭,沒有人能瞭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慰!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她最起碼在身體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受心靈的傷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閉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們也根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我深深明白,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秘密了。

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脫離險境,他復元得非常快,腦震盪的危機一旦過去,他就又能行動、散步、談話、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並不愚蠢,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他,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脫險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負,當他凝視著我,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眼淚汪汪的回報時,他猜出事態的嚴重,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他忍耐著,直到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裡看綠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邊,含著淚,我靜靜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訊息!綠萍怎麼了?”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她死了嗎?”

我搖頭,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卻沿頰奔流。他坐起身子來,靠在枕頭上,他面孔雪白,眼睛烏黑。

“那麼,一定比死亡更壞了?”他的聲音喑啞:“告訴我!紫菱!我有權利知道真相!她怎麼樣了?毀了容?成了癱瘓?告訴我!”他叫著:“告訴我!紫菱!”

我說了,我不能不說,因為這是個無法永久保密的事實。

“楚濂,她殘廢了,他們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裡,他用雙手緊緊的蒙著臉,渾身抽搐而顫抖,他的聲音壓抑的從指縫中漏了出來,反覆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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