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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個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縫中迸出低吟:

“奇怪!一個一生在說謊的人,為什麼到老要講真話?真奇怪!”

她萎謝了。悽酸地,手一垂,那戶籍證明檔案,如單薄的生命,一棄如遺。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午前十一時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璧輝,日名川島芳子,通謀敵國,漢奸罪名成立,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沒收,處以死刑。”

宣判的聲調平板。

聞判的表情木然。

芳子默默無語,她被還押回牢房時,身後有聽審群眾的鼓掌和歡呼。

她默默地走,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覺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無盡。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來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遠……

掌聲歡呼微聞,重門深鎖,戛然而止。

忽地懷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綠籠罩著城牆,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櫻桃……擁抱古老的京城。亭臺樓閣朱欄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麗的北京城。

她翻來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過得到明年嗎?

不可思議。

也許自己再也見不著人間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鳳蝶,失去翅膀,不但飛不了,而且醜下去。

關在第一監獄這些時日,眼窩深陷,上門牙脫落了一隻,面板因長久不見天日而更加白皙,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顯得寬大。強烈地感到,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向她襲來。但她一天比一天滿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還好像見到一個類似宇野駿吉的戰犯被押送過去,各人都得到報應。

看不真切,稍縱即逝。戰犯全卑微地低著頭。他?

芳子捧著碗,呼嚕呼嚕地吃著麵條,發出詼諧的聲音。

她蹺起腿,歪著坐,人像攤爛泥。

吃到最後一口,連湯汁也幹掉,大大地打一個飽嗝。

肚子填飽了,她便給自己打了一支嗎啡針。仰天長嘆:

“呀——”

她陶醉在這溫飽滿足中。個人同國家一樣,真正遭到失敗了,才真正地無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後,常為她流淚難過。女人雖愛吵鬧,脾氣粗暴,而且殺害丈夫案件之多,簡直令人吃驚,但她們本性還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處決,完全因為男人!

“我討厭男人!”芳子對自己一笑。

見到她們在哭,不以為然地:

“哭什麼?一個人應該笑嘻嘻地過日子。歡樂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煩死了。”

她自傍身的錢包中掏出一大沓金圓券,向獄吏換來一個小小的郵票:

“二萬五?”

“不,”他道,“三萬。”

也罷,三萬元換了郵票。她埋首寫一封信。紙也很貴,在牢房中,什麼也貴,她惟有把字型擠得密密麻麻。

信是寫給一個男人——她終於原諒了他。

一開始:

父親大人:

新年好!

哦父親大人。

七歲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歲之後的養父,叫她一生改變了——誰知道呢?也許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變了。

前塵快盡,想也無益。

芳子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時日無多了。簡直是秋風過後的枯草殘花,但我還是一朵盛開過的花!一個人曾經有利用價值多好!

這小小的牢房沒風雨,是安全的樂園,人人不勞而得食,聰明地活著。

我有些抗議,聽說報紙建議將我當玩具讓人欣賞,門票收入用來濟貧。投機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劇,並無徵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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