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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見了奇怪:

“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佈景?”

“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廿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胡里胡塗的,就文明瞭。”

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

“師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佈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堃,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嗆後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後卻一直跑龍套,學搭佈景。未幾就離開北平。

“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師哥,我現在不上臺了,專門‘改臺’。你知道嗎?搭佈景的吃得開呢,我除開在戲院,還畫電影佈景。”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夙恨’。喏,女主角一會給剪綵來呢。”

在樂世界正門入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

“那是什麼呢?”

“來了沒有?”

“別擠別擠!”

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後是兩個女人,後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書”。也沒什麼秘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賠著笑。

“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係,沒關係。”

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纖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豔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象,裡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髮,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簾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氣,豔光四射出來。

即使垂著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綵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綵帶綵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

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綵過後,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於身份,風華絕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醜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段娉婷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闆、李盛天李老闆、魏金寶魏老闆。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衝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見過?”

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臺——”

“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是‘故園夢’。”

“唔,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著女秘書。

“唐先生有來看麼?”

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名兒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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