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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晨起啞了嗓子,又說了許久的話,只覺口乾舌燥,咽喉疼痛不已。芳馨忙奉茶,又道:“姑娘辛苦了。”

我笑道:“有何辛苦?幾句話而已。”

芳馨道:“其實慎媛若真的不在意太子之位,姑娘在二殿下的學業上,也可少用些心。保重身子要緊。”

我笑道:“我知道姑姑疼我。可二殿下就算不做太子,總還是皇子,多些見識總是好的。況且自慎媛被廢,二殿下愈發乖巧了,往日總是要李嬤嬤哄勸,才肯靜下心來寫字,如今已不需要催促了。那孩子雖小,心裡卻明白。”

芳馨笑道:“殿下聰明懂事,姑娘又肯用心,何愁殿下不能成材?”我暗笑。熙平為柔桑挑選的夫君,會止於“成材”麼?我無能為力的,自有人勉力為之。

華陽公主滿月的三天戲酒,徹底洗淨廢后一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驚懼與不安。窗外兩聲大響,是煙花炮仗的聲音。啟窗一看,天色烏沉沉的,雪花似瓊屑從天而降。綠萼和紅芯端了熱水進來,笑道:“姑娘,西邊延秀宮放煙花了。姑娘在房裡看不到,可要出去看看?”

我笑道:“煙花年年都看。睡吧。”

正說著,又聽外面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母親說,過年放炮仗的時候向天許願是最靈的,因為炮仗的聲響能攜心願直達天聽。我低下頭,心中只有一句話:願彼此都平安。

鹹平十一年正月初二,按例女官可回家探親。一出金水門,只見修德門的門官李瑞早已備好一乘小轎等候多時。去年暮春,正是李瑞送我入宮的。乍見故人,喜上加喜。他一路奉承不迭,在外城分別之時,綠萼依照我的吩咐封了一兩銀子給他的小孫兒買糖吃。

修德門外早有熙平長公主府的馬車候著了,見趕車的依舊是當初送我入宮的王大娘,還有幾個僕婦和小廝步行跟隨,我卻都不認得。眾人見了我忙行禮問好。忽見翠色車簾一掀,一個身著華貴貂裘的少年跳下車來,笑道:“玉機妹妹,你怎的慢吞吞的,孤已經等你好一陣子了!”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信親王世子高暘。他玉冠華衣,比端午相見時,又高了許多。

我連忙端正行禮:“殿下怎麼來了?”

高暘笑道:“孤知道你今天一早要出宮,就去了姑母那裡等候,等了許久你還沒到,便乾脆坐車出來接你。”說著擺出一副老氣橫愁的神氣,“許久不見,你如今是大姑娘了。”

綠萼和紅芯相視而笑。我微窘:“怎敢勞煩殿下……”

高暘一揚手,一個年輕女子上前跪下,躬身匍匐在我腳下。但見她身著破弊的粗布短襖,雖肌膚粗糙,雙頰微腫,仍掩不住天生麗色。我一驚:“這是做什麼?”

高暘笑道:“快上車吧。”說罷一指那女子,示意我踏著她的背上車。

我後退道:“叫她讓開,否則我絕不上車。”

高暘譏誚一笑:“是了,妹妹向來仁慈。也罷。”說著一揚指,一個小廝忙上前在那女子的腿上踢了一腳,那女子忙站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邊。那女子雖一臉平靜,眸光動處,甚是不平。

高暘突然拉住我的右腕道:“我扶妹妹上車。”我原本歡歡喜喜地出宮,此刻已頗不是滋味。動了動右手,卻沒有甩開他。大庭廣眾之下,也不願糾纏,只得由他扶著上了車。高暘也鑽進車廂,吩咐起行。綠萼與紅芯貼著車廂步行。

不待他說話,我便問道:“才剛那女子是誰?”

高暘不以為然的一笑:“妹妹何必問她?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奴婢。”

我心中有氣:“玉機昔日也是奴婢,實不敢與殿下同車!”

高暘失笑:“我在說她,又不是說你。就算你曾經是一個奴婢,也是一個頂頂要緊的奴婢。況且你如今是女史,與她懸若霄壤。怎麼這樣沒出息,跟她比起來了!”

我哼了一聲道:“強詞奪理!”

高暘笑著拉拉我的左腕,柔聲道:“好啦,你想知道,孤告訴你便是。她是我父王的一個小妾,仗著自己生了一個男孩兒,便對我母親不敬。因此被罰到馬廄當差,專服侍府裡的女眷上馬上車。我怕你嫌上馬臺太硬,專門帶她來的。”

我更是吃驚,木然不語。高暘白了我一眼:“這也值得大驚小怪?我父王雖總是納妾,但沒有一個侍妾是可以在宗正大人那裡留下姓名的。我母親自也不會與這些奴婢計較,但若有誰不知天高地厚,這便是下場。我若不是念著她還有個孩兒,早就一頓板子打死了。”

嫡庶之別,壁壘森嚴。信王好色,又縱容嫡長子隨意處置自己的侍妾,看似昏懦,實則鐵血。庶弟泯奪嫡之心,世子繼位後自也無加害之意,如此方上下有序,家宅安寧。

信王,絕非等閒之輩。

高暘見我不說話,不由問道:“妹妹生氣了?”

我微一冷笑:“奴婢怎敢惱了殿下?”

高暘笑道:“大過年的,你便跟孤這樣賭氣!也罷,孤知道你一向對下面人好,也是她的造化來了。今日我便回了母親,不叫她擔這個差事就是了。”

我笑道:“果真麼?”

高暘道:“這是自然!”說罷掀開窗簾,對外面聽令的小廝道,“你回去,替孤問候母親。告訴母親,就說宮裡的朱大人求情,請她赦免了馬廄裡的宋氏,仍舊讓她回原處去住吧。你這就帶著宋氏回去。”那小廝恭敬應了,回頭喝住宋氏,轉頭向北而去。

高暘放下簾子,笑道:“如何?”

我笑道:“多謝殿下。”

高暘笑道:“又不是赦了你,你謝什麼?再說你為她求情,她也未必感激你。家裡的奴僕,就像蠍子一樣微不足道,突然亮鉤子卻很要命。這些你不懂。”

誰說我不懂?我就是熙平長公主放在宮裡的那隻微賤的蠍子。高暘又道:“我好容易才向母親告假出來接你,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只顧替宋氏興師問罪,你說你該不該?”

我不禁好笑:“殿下若不將宋氏叫到面前,便什麼事都沒有。”

高暘忙擺手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

窗外仍是宮牆,馬車駛在皇城的暗影之下。綠萼在外衝我眨眨眼睛,笑嘻嘻地不說話。我只得放下簾子,輕聲道:“多謝殿下。”

高暘道:“不必謝我。我來接你,是有要緊的事情對你說。”說著定定望著我,鄭重道,“我想等你出宮時,娶你為正妃。”

他的目光深如冷泉,毫無熱度。他的承諾亦短促無文,像反覆淬鍊過的鋒刃。車中闇昧,我和他之間的咫尺遊移,便是整個天地。我先是愕然,隨即感動:“殿下貴德,玉機不敢高攀。”

高暘道:“我不是說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今朝臣們誰不知道宮裡有個學問很好的朱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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