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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萼扁扁嘴道:“還不是姑娘把這些年的俸祿都分下去了。”

我笑道:“我說你必要惦記,果然還惦記著。”

綠萼道:“姑娘的東西向來是奴婢保管的,現在奴婢兩手空空,如何能不惦記?”

我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到了青州如何能用這些錢多生些錢來用。坐吃山空總不是法子。”

綠萼合上箱子,走來笑嘻嘻地伏在我肩上道:“奴婢才不費這個心呢。聽說銀杏妹妹是侯府裡最能幹的丫頭,讓她來想好了。奴婢只服侍姑娘的起居和筆墨。”

我回身在她眉心輕輕戳了一記,笑道:“真是越發懶了。”

轉眼進了八月,一場秋雨下來,父親墓旁不知是誰種的早菊已悄然開放,在我親手植的梧桐樹下,團團如雪,清曜如日。我覺得很好,便又花大價錢買了好些一樣的品種移植在芳馨的墓旁。我在兩墓之間坐著,抱膝吟哦,如同父親和芳馨一直陪伴在旁。秋露盈滿花芯,觸手冰涼。早晚涼意漸盛,依舊沒有訊息傳來,朱雲也沒有回來。

這一日,我帶著銀杏在村落中隨處逛逛,不覺走進官道上的小酒店。認真想來,今日種種,便是源於在這個小酒店中聽若蘭說起昌平郡王在西北的“趣事”。若蘭已然不在,也不知她的孩兒怎樣了,昌平郡王又如何了。

酒店的黃掌櫃認得我是這裡的封主,忙出來殷勤地招呼我。我見一時無事,左右又近飯時,便進來坐一會兒。黃掌櫃依舊還是請我坐在曾經的二樓雅間裡。我呆望著官道上絡繹不絕的車馬,嗅到牛馬蹄翻起的塵土腥氣和微微嗆人的油煙氣味,心中一片安寧。

銀杏推門進來道:“奴婢已經回去告訴過綠萼姐姐,說二小姐不回去吃飯了。”

我倚著窗,頭也不回道:“你來去倒快。”

銀杏斟了一杯茶上來,問道:“二小姐是來這裡等少爺的麼?”

我搖頭道:“不是。”

銀杏道:“二小姐是不希望少爺早些回來吧?”

我回身冷冷看著她,銀杏連忙低下頭,雙手高高地舉起茶盞。我在袖中握一握拳,這才慢慢接過茶盞:“你膽子很大。連綠萼也不敢這樣與我說話。”

銀杏忙道:“二小姐恕罪,奴婢知錯了。”

我晃一晃茶盞,嘆道:“無妨。膽子大也有膽子大的好處。”只見她一身青布衫裙,纖腰一束,甚是瘦弱,臉上反映出一層淡淡的衣裳青色。當初她為救我,被刺傷了肺。入侯府後又代母親操勞甚多,是以面色一直不好。我憐憫道:“我已辭官,再不是女錄了。你跟我去青州,也只有吃苦。你身子不好,還是不要去了。況且,我知道你捨不得朱雲。”

銀杏忙道:“二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早就想好好服侍二小姐,以報答二小姐的收容之恩。二小姐千萬別趕奴婢走。”

我抿一口茶,淡漠一笑。一行雁影自眼中閃過,我沉吟道:“雁門開,雁南飛。也該帶些北方的訊息下來了。”

窗外響起幾聲銅鈴,似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漸行漸近。一個青衣小廝牽著一輛半舊的銀裝白藤輿簷的赤漆犢車,緩緩走了過來。瞧這車的規制,當是京中的命婦所乘,然而車前沒有旗幟,車後也沒有扈從,白藤已然泛黃,赤漆亦有剝落。

車在酒店門前停下,一箇中年青衣僕婦先從車中跳下,接著車簾一掀,一位身披玉蘭白紗緞斗篷的女子探出頭來。風帽低低地壓住她的眉眼,居高臨下,我看不清她的面目。酒店的掌櫃親自迎出門外,命夥計牽走犢車。他深深一揖,不過數語,便將那女子請了進來。

我見著女子身形有些熟悉,好奇心起,於是下樓檢視。她只帶著那中年女婢從後門出了酒店。我遠遠地跟著她徒步越過碧色原野,重重阡陌,她輕盈的紗緞斗篷粘上了點點泥灰,似一塵不染的通明心思沾上了不為人知的俗世思念,混濁卻清香。田間勞作的人們並不抬頭望一眼,她的影子掠過水塘,牛羊依舊伸長著脖子安然飲水。

最後一小段道路我再熟悉不過,這是我每天都要走的。她輕車熟路,走到了父親的墓前,這才除下風帽,露出一頭烏髮。只見她綰著迴心髻,簪著兩支青玉釵。那女婢在她身後道:“天涼了,殿下站一會兒便好回去了。”那女子點一點頭,那婢女退了十幾步,遠遠地站在樹下。

這聲音我認得,是慧珠。

秋風微涼,周遭空靜。熙平默默站立許久,幽幽一聲嘆息,桐蔭森森。忽然一片落葉飄落在她肩頭,她側頭拂去,我這才見到她面色蒼白如玉,左眼下一線清淚,延至下頜。慧珠遠遠站在她身後,我則站在慧珠的身後。

良久,熙平拭了淚,緩緩回過頭來,乍然見我遠遠站著,甚是意外:“玉機……你不是回青州了麼?”

我緩步上前行禮:“殿下如何來了?”慧珠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行禮,熙平一揮手,示意她遠遠地走開。

熙平轉過身,不願意我看到她發紅的雙目:“孤從白雲庵回來,路經此地,來瞧一瞧故人。”

我嘆道:“寂如師太好麼?”

熙平道:“昇平皇妹很好。”

梧桐樹下日影斑斑,白菊淡若月光。我走到樹下,指著一地的清寒如雪:“這些菊花是殿下所植吧?殿下今日是來看有沒有開花麼?”

熙平扶著墓碑的手微微一顫:“你怎麼知道?”

我笑道:“殿下走入那小酒店,走入仁和屯,如入無人之境,可見是常來。這菊花自我上個月住進仁和屯時,便在這裡了。我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是誰所植。如此看來,唯有殿下了。”

熙平側頭看了一眼白菊,雖只一瞬,卻深情無限,彷彿多望一眼就會沉溺不起。她垂眸望著父親的墓碑,復又平靜如初:“孤並沒有常來,連這一次,也不過是第三次罷了。”

我屈一屈膝,微笑道:“多謝殿下。”

熙平哼了一聲,目光銳利:“你還沒有回答孤,你為何會在這裡?朱雲不是說你辭官回青州了麼?”

我平靜道:“朱雲回青州去置買田地了,待備好了,我才回去。”

熙平冷冷道:“好端端的,為何辭官?”

我不禁笑道:“既是辭官,又怎會好端端的?”

熙平一拂袖,斗篷如玉山一震:“罷了,你自有你的道理。辭官這樣的大事,自也不必知會任何人。”

我轉眸淡然,日光傾落在我的眉間,溫涼如水:“玉機要辭官,自不必知會誰。只是有一樣,玉機對弘陽郡王與柔桑縣主的心,永遠也不會變。”

熙平的眼中本已隱有怒火,聽罷不覺熄滅幾分:“如此說來,你還會回宮去?”

我搖了搖頭,依舊轉身賞花。長長一段靜默如高天澄淨:“玉機不知道,也許回不去了吧。”

熙平道:“既知回不去,又為何要辭官?”

我如實道:“只因走到了死路。”

熙平默默看了我許久,方嘆道:“罷了,你說怎樣便是怎樣。只是‘一發不中者,百發盡息’[138],孤終是無人可用了。”

無人可用?也許蘇令、文泰來與裘玉郎等人並非如父親和奚檜一般直接聽命於她,但以他們的官位與能力,效用遠大於只能佈置和掩飾暗殺的父親與我。我冷冷道:“‘志不強者智不達’[139],殿下所用的人,都是立志不移,寧死不屈之輩。若非如此,殿下與玉機如何能活到今日?弘陽郡王已是長子,離太子之位也只一步之遙。殿下今日說‘百發盡息’,不是令九泉之下的人寒心麼?”

熙平扳住墓碑的右手微微顫抖:“不錯,‘非用之難,信之難’[140]。只是孤素所依靠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孤心中……”她低下頭,不忍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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