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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樞嗤的一笑:“刺駕?那日他們帶走了貴太妃和曄兒,我和孩子們都在後花園,沒有親見當時的情形。”說著神色愈來愈冷,“事後看見怡和殿人去樓空,只覺兔死狐悲。仔細想想,很是害怕。”

我寬慰道:“姐姐又沒作惡,不用怕。”

玉樞緩緩轉過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雙眼,似冷泉清冽:“作惡?我固然是沒有作惡,難道貴太妃就作惡了麼?”

後宮劇變,是非難辨,終究連玉樞都察覺到了。“御史臺和大理寺都說他們作惡,他們就作惡了。”

玉樞哼了一聲:“如果他們也說我有罪呢?你也信麼?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屬、大理寺和御史臺獄的酷刑有多厲害,要造一樁冤案何其容易!”說著聲音微顫,別過頭去,彷彿不忍目睹陰森溼冷的監獄和各樣堅冷殘酷的刑具,“我寧可認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頗為沮喪,但她的敏感與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這樣說,便是認定昱貴太妃母子是冤枉的?那麼依姐姐看,是誰下令濫刑?誰造成冤獄?皇太后麼?”

玉樞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雙頰驟然蒼白:“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嘆道:“既然不是這個意思,這話從此以後不可再說。姐姐身邊有小孩子,為人父母,當‘舉善而教,口無惡言’[61]。”忽然心中一動,想起華陽無意中洩露了夷思在各宮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凜然,“否則小孩子學了出去,那便萬劫不復了。”

玉樞慚愧,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凝視片刻,積鬱多日的後怕突然爆發:“我知道,只因為濮陽郡王是先帝最年長的兄弟,他們怕他阻了皇長子的路。”她激動起來,我能聽見她牙關打戰的輕響,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兒年紀小一些,幸而從沒有人提起讓我的晅兒即位,否則——”

我斷然輕喝:“姐姐!”

玉樞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淚道:“如今看來,倒是無兒無女的,或只生個公主,倒落得清靜。今日他們說貴太妃和濮陽郡王刺駕,將來他們也會這樣說我和晅兒。我和孩子們困在這深宮之中,也只好由他們擺佈罷了。”

我連忙道:“我不會坐視不理的。”話說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來的心虛。

玉樞失笑:“只怕到時你自顧不暇,還如何顧我?”

我想了想,篤定道:“我們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無論如何,我們都在一處。”

玉樞甚是感動:“我也沒什麼主張,以後便都聽你的便是。”自我進門,玉樞始終不敢提高曜突然駕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轉相問,“不知你今後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謀,一朝成空。如今不過是苟活,還能有什麼打算?”

玉樞嚇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該怎樣才好,不如便聽我的。母親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們一家在一處,過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後悔。你說好不好?”

我望著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從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時局平穩,我便日日進宮來陪著姐姐,教壽陽讀書,到時候姐姐不要嫌煩才好。”

玉樞笑道:“有妹妹這個‘帝師’教壽陽讀書,我求之不得。”

聽見“帝師”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驟然下墜的無所依託與慌亂。玉樞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機——”我笑道:“那便這樣說定了,壽陽以後的功課便交給我了。”

從濟寧宮出來,已近巳初,柔桑應當已經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宮門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來傳話:“太后有旨,君侯尚未痊癒,恐彼此見了傷心,於君侯的身體無益。請君侯安心休養,於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勞太后掛懷,微臣愧不敢當。”

慧珠笑道:“太后聽聞君侯受了傷,很是關切,多次向信王妃問起。還請君侯保重玉體,待彼此都好些了,再來請安不遲。太后與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我微笑道:“多謝姑姑。那玉機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轉過西一街,這才回宮。銀杏見左右無人,忍不住冷笑道:“什麼彼此傷心,分明是心虛,沒臉見姑娘。”

我嘆道:“她若真這樣想,還算有幾分良心。若像信王妃這般若無其事,才真是無可救藥。”

銀杏道:“姑娘會與信王妃生分麼?”

我搖了搖頭,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見識過人,強過我百倍。從前我有難處,都是她開解我,教導我。我在掖庭獄坐牢,她都敢來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復何求?‘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62]生分?永遠不會。”

銀杏讚歎道:“姑娘當真沉得住氣。若是奴婢,只怕無法這般若無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難言:“她畢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時,只要她像母親一樣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撓女醫施術,或是故意命她們怠慢些,我就沒命了。”

銀杏撇一撇嘴,囁嚅道:“這哪裡是為了姑娘,分明是為了信王!”

我笑道:“是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罷,這個恩情,我永遠記住。”

除了濟寧宮和守坤宮,偌大的皇城,再無可去之處。於是默默向北,預備從修德門出宮。出了重華門,迎面便看見一大幅青灰帳幔三面圍住了歷星樓,寒風中飄蕩著乾燥的木屑香氣和油漆的氣味。兩個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給歷星樓換新瓦。還有一個坐在屋脊上歇息,迎著晨光極目向東。

自高曜即位,歷星樓從未停止過清掃和修繕。這應是他最後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還沒有完工。慚愧、痛心、悔恨、悲憤一齊湧上心頭,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銀杏勸道:“姑娘,咱們快走吧。”不錯,哭也無益,這些天我哭得還不夠多麼?銀杏怕我太傷心,在宮中失了分寸,遂指著歷星樓西面的漱玉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舊居是誰住著。咱們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轉過身,默默拭了淚,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好。五年未見,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齋的粉牆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黃淚水滾滾而下。桐油黑漆大門嚴絲合縫,玉茗堂無言聳峙。銀杏道:“看這個樣子,漱玉齋是無人居住了。”

我微微遲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銀杏笑道:“原來門沒有關。”我惦念漱玉齋昔日的盛景,於是閃身進去。漱玉齋和五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多植了幾株紅梅,冬日裡熱鬧了許多,一掃往年的頹唐蕭索之氣。

銀杏笑道:“這裡還是老樣子,倒更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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