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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迪遜·安德魯斯年已六旬,長得又高又瘦,雪白蓬鬆的頭髮、眉毛加上八字鬍子,使他那張顴骨突出,肌肉結實的臉越發顯出其紅潤。身上的衣服寬寬蕩蕩,嘴裡還嚼著菸葉。在過去十年裡他曾兩次作為“第三者”而被公開曝光,成了人家離婚訴訟中的“第二被告”。

“大概科林森這娃娃在你面前胡謅了我不少混話吧,”他說,“看來他是以為我老頭子又起了少年心,他嘴上沒說,可不說我也看得出來。”

“我還沒有跟他見過面呢,”我說,“我回到城裡還只兩個鐘頭呢,到事務所去了一趟馬上就趕來了,可這就足足花了我兩個鐘頭。”

“是這樣的,”他說,“科林森雖說是她的未婚夫,但是我要替姑娘負責,我覺得還是應該聽從里斯醫生的勸告。姑娘的病都是他給看的。他說,讓姑娘到那個會堂裡去小住一陣,是可以促使她精神得到恢復的最好辦法,別的辦法什麼都不會那麼靈。對他的意見我總不能聽而不聞吧。儘管霍爾東夫婦可能是江湖騙子,恐怕也多半是江湖騙子,但是嘉波莉自從爹孃死後跟誰都不願意說話,只有這個約瑟夫·霍爾東,她倒是願意去找他談談的,只有跟他在一起,她似乎才安靜了,這也都是事實。里斯醫生說,她一心想要去會堂,要是違逆了她的意思,那就只會使她的精神症狀進一步加重。我能因為科林森這娃娃不贊成,就把他的意見都撂在腦後嗎?”

我說:“那是。”

“對這個教派我是不抱什麼幻想的,”他繼續為自己申辯。“這個教派大概也跟其他五花八門的邪門教派一樣,全是招搖撞騙的玩意兒。不過我們著眼的並不是它宗教方面的那一套。我們只想取其治療作用,用來治一治嘉波莉精神上的病。儘管嘉波莉入了這樣一個教派安全並沒有確實的保證,我卻還是很想讓她去。我的想法是,設法使她康復是我們的當務之急,決不能讓其他的考慮來干擾了這件大事。”

他憂心忡忡。我點點頭,不作一聲,等著聽他說下去,好弄清楚他這樣憂心忡忡到底是什麼緣故。他轉彎抹角,兜來繞去又說了一大通,我聽著聽著才算漸漸有點明白了。

遵照里斯醫生的意見,不顧科林森的反對,他終於還是決定讓嘉波莉·萊格特到聖盃會堂去住上一陣。一則是她自己一心想去,再則當時連利文斯頓·羅德曼太太那樣有頭有臉的高尚人士也住在那裡,加以霍爾東夫婦又是埃德加·萊格特以前的老朋友,由於這種種原因,安德魯斯就讓她去了。那是六天前的事。她把那混血兒姑娘明妮·赫爾希也帶了去,好有個侍候的人。里斯醫生每天都去看望她。前四天他看她的病情果然有了好轉。可是到第五天去一看他卻吃了一驚。她的腦子迷糊得只有比以前更厲害了,她身上出現的症狀,就像是用什麼休克療法休克過似的。從她嘴裡掏不出一點情況。問明妮又問不出來。問霍爾東夫婦也一樣等於白問。他根本無法瞭解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了,也不知道到底出過什麼事沒有。

埃裡克·科林森事先向里斯醫生提出過一個條件,要他每天對嘉波莉的病情作出彙報。所以里斯醫生就把他末一天見到的情形都如實對科林森說了。科林森一聽跳了起來。他要他們馬上把姑娘從會堂裡接出來:依他看,霍爾東夫婦分明是打算要謀害她。他跟安德魯斯吵了一大架。安德魯斯認為姑娘這不過是舊病復發,只要讓她留在她想待的地方,很快就會好的。里斯醫生的意思也比較贊同安德魯斯的看法。科林森卻大不以為然。他揚言他們要不立馬把她弄出來,他就要跟他們沒完。

所以安德魯斯憂心忡忡。姑娘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事情張揚出去,以他這樣一位精明的律師竟會讓被監護人去了這種地方,在面子上可是不大光彩的。不過他還是說他百分之百相信讓她在那兒住一陣對她只會有好處。當然他也不希望她有什麼好歹。最後他跟科林森達成了妥協。雙方一致同意讓嘉波莉在會堂裡至少再住上這麼幾天,但是要派個人到那兒去對她照看著點,可千萬不能讓霍爾東夫婦在她身上耍什麼花招。

里斯醫生推薦了我:也是我走運,對萊格特的死因一言而中,他對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科林森則表示反對,說我粗暴,認為嘉波莉之所以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一大半是由我的粗暴造成的。不過最後他還是作出了讓步。說我跟嘉波莉畢竟已經不陌生,對她的身世也都已經瞭解,再說我那前一件案子辦得也還不能算一塌糊塗,一無是處,我雖說粗暴卻也能幹,兩下可以抵消——總之就是這一類的話吧。因此安德魯斯就給“老頭子”打了電話,不惜以重金為酬,要求把我從另一件案子裡調出來,這樣我就給調來了。

“霍爾東夫婦也知道了你要去,”安德魯斯臨了說,“他們就是有什麼想法,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他們,里斯醫生和我商量決定:眼下嘉波莉的精神狀態還不夠穩定,最好還是派一個得力的人留在她身邊以防萬一,這不但可以保護她,或許還可以保護大家。我也用不著給你什麼指示了。總之你的任務無非就是謹防萬一。”

“萊格特小姐也知道我要去嗎?”

“她不知道,我想這事我們也用不著對她提起。當然,你還是要在暗中保護她,儘可能不要去驚動她,不過照她目前的神志情況來看,我看你就是到了她面前,她也未必會十分注意,談不上會見怪。就是見怪——哎,到那時候再說吧。”

安德魯斯隨即給了我一張便條,便條是寫給阿羅妮亞·霍爾東的。

一個半鐘點以後,我就已身在會堂的會客室裡,坐在這位太太的對面,她正拿著這張便條在看。她看過便條,放過一邊,開啟一隻白玉煙盒,請我抽俄國口味的長支香菸。我說對不起,我抽慣了自己的“法蒂瑪”,她推過來一隻擺菸灰缸的小几,小几上有打火機,我就拿打火機把煙點上。彼此一支菸都還沒抽完,她就說開了:

“我們一定設法讓你能儘量過得舒服些。我們可不是野蠻人,也不是狂熱分子。我所以要這樣說明在先,是因為有很多人看到我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倒覺得奇怪了。這裡雖是一個禮拜堂,但是我們都並不認為快樂啦、舒服啦,會褻瀆了禮拜堂的神聖,諸如此類都是文明生活中極平常的事情,什麼也不會褻瀆了禮拜堂的神聖。你並不是我們本道中人。說不定以後你會入我們的道的,我也希望你將來能入我們的道。不過——這你也用不著有什麼不好意思——我向你保證,我們是決不會來跟你糾纏的。你來不來參加我們的禮拜,悉聽尊便,來去出入,也請隨意。我相信,我們這樣體諒你,你也一定會同樣體諒我們;我也同樣相信,不管你在這裡看到了什麼——不管你覺得看到的事情有多古怪——只要事情不影響你們的……病人,你也絕對不會來加以干預。”

“那當然,”我作了保證。

她笑笑,像是對我表示謝意,然後把香菸頭按在菸灰缸裡一摁,就站起身來,說:“我領你去看你住的房間。”

對我上次來這兒的事,我們始終誰也隻字未提。

我拿起帽子,提起格萊斯頓旅行包,跟著她到電梯裡。上的是五樓。

“那就是萊格特小姐的房間,”阿羅妮亞·霍爾東說,她指的也就是兩個星期前科林森和我挨個敲過的那扇房門。“這一間是你住的。”隔著走廊正對嘉波莉的一間也有扇房門,說著她就打了開來。

我這個房間跟嘉波莉那一間是完全一樣的格局,只是沒有個梳妝室。門上也一樣沒有裝鎖。

“服侍她的那個僕人住在哪兒?”我問。

“住在頂層,頂層自有僕人住的房間。里斯醫生此刻大概正好在萊格特小姐的房裡。我去通知他,就說你到了。”

我謝了她,她就出去了,隨手帶上了房門。

十五分鐘以後,里斯醫生敲敲門走了進來。

“你來了我真是很高興,”他跟我握握手說。他說出話來乾淨利落,有板有眼,手裡拿著他的黑絲帶夾鼻眼鏡,不時做兩個手勢,來加強語氣。他那副眼鏡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他夾在鼻子上。“我想我們還不至於會需要你來發揮你的專業特長,不過你來了我還是很高興。”

“到底出什麼事了?”我特意用這種詭秘的口氣問,意思是希望他不妨向我悄悄透個底。

他亮出銳利的目光瞅了我一眼,拿眼鏡在左手的拇指甲上輕輕叩了叩,說:

“事情嘛,就我所知,有點問題也都還是我業務範圍之內的事。其他方面我還看不出有什麼不對頭的。”他又拉了拉我的手。“我看你的差事恐怕是十分乏味的。”

“你的差事難道就不是?”我反問他一句。

他本已轉身打算向門口走去,一聽便收住了腳步,拿眼鏡又在拇指甲上輕輕叩了叩,說:

“不,沒有的事。”他猶疑了一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決定不說,於是就舉步向門口走去。

“你應該給我講清楚對這件事你心裡究竟是怎麼個看法,”我說。

他又亮出銳利的目光瞅了瞅我。“我也不知道我心裡究竟是怎麼個看法。”頓了一下,“我還沒有弄清楚。”看他的神態也不像是個心裡有底的樣子。“我今天晚上再來。”

他走了出去,把門也帶上了。只過了半分鐘,他又推開門來,說了聲:“萊格特小姐的病情很不輕呢,”便又關上了門,走了。

我自言自語咕了一句:“這一下可就有好戲看了,”於是就到窗前坐下,點了支菸抽起來。

一個身穿白襯衫黑馬甲裙的女僕敲了敲門,問我午飯用些什麼。那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健壯的金髮姑娘,面色紅潤,體態豐滿,一雙藍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我,流露出看好玩似的神氣。一會兒她就把午飯端來了,我旅行包裡帶有蘇格蘭威士忌,我就倒上一杯。喝過了酒,吃過了飯,一下午就一直守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的耳朵可一直是豎得高高的,到四點稍過,我終於聽到了明妮從她小姐房裡出來的聲音。那混血兒姑娘一看見我在自己的房門口站著,兩隻眼睛猛一下子睜得老大。

“進來吧,”我說,“里斯醫生沒有跟你說我來了嗎?”

“沒有,先生。你……你是……?你該不是又有什麼事要來找嘉波莉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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