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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衝著坤山問道:“那麼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係?”

坤山託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後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有些關係。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櫃坊的掌櫃,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他是柯興元財務上的合夥人。我對財務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現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裡怎樣透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裡弄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麼,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一個精明的掌櫃決不會把這本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複雜的財務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了他的銀櫃,發現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櫃裡的帳單、票據、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於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你繼續講吓去。”

坤山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用他那細長的食指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情況。然後,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後,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路,使他不至於狗急跳牆。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閒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面輾轉著腸子想對策。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夥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逾牆鑽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面搶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面訛詐那冷掌櫃,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裡,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麼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麼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麼,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兇狠地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麼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低了半日眼珠,讓步了:“好,就這麼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志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裡先替我畫一張冷虔櫃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乾兩杯!周大,到櫃檯後邊將排軍特備的酒罈取來!”

喬泰跑到櫃檯後,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罈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鬍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摸狗的本領與我們乾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經歷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乾的那些冒險活動完全憑藉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乾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鍊出來的,我幹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後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這種買賣幹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次能僥倖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卻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面?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開啟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方的職業、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法和僕人們聊天,和附近店鋪的掌櫃閒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然而我卻什麼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只是瞭解屋內的情況。我可以在一隻大衣櫃裡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縮著身子藏進衣箱裡,或者擠進床架後面的狹窄的空隙裡。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麼私房話,在哪裡收放貴重東西——好,我於是進行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櫃傢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如果有銀櫃,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現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於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聰明的同行,現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了話鋒。“你這一套本領可能使你瞭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為了調弄她們而要的種種骯髒的把戲。我並不願意藏在別人的房間裡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這些骯髒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裡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來用那隻獨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麼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想從他的嘴裡得到些有關潛入屋內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兇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沒有說出什麼來。其次,我也很想多瞭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麼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看上去甚有些體面,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判並最終制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外鄉人,事成之後,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麼麻煩——我想這就是他一反常規,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不想這條毒蛇這麼口松。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牢這是肯定的了,讓他在鐵籠子裡蹲完後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紅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現在要寫一封信給那縣裡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臺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櫃檯後面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臺和一支毛頭疏疏拉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裡好好地舔了一陣,終於把筆頭弄尖了。然後他從衣袖裡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裡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他以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裡急需要他去驗屍。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驗滕夫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強姦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將此信送到市裡拐角那家大生藥鋪子裡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櫃。我們從州里來時路上曾經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裡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並摘錄有關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併交給喬泰,又關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信送交軍政司,並把軍政司的口復以及摘錄的有關排軍履歷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們現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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