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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頂官轎迤邐出了京兆衙署正門。第一頂轎中坐了狄公,第二頂轎坐陶甘與衙裡的仵作,喬泰、馬榮馬騎扈從。經校場演武廳直向新月橋畔葉府而去。

街市上大霧開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點。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腥臭腐黴的怪味。熱風吹得行人頭暈噁心,神悸仲怔。

官轎、馬騎在葉府門樓前停下。耳門開了,出來迎接的是盧大夫。盧大夫見是狄公,慌忙躬身拜揖,口稱怠慢,一面將狄公一行迎入葉府內廳。

狄公一行在內廳稍事休歇,便隨盧大夫進入了葉夫人臥房。

臥房內一張精緻的紅漆大床,床上葉夫人屍身已用一塊白布遮蓋。狄公掀開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變了形的臉,示意仵作開始驗查。女僕正蹲伏在床前嗚咽,狄公看了她一眼,決定待一會再細細詢問她。

他轉身問盧大夫:“你是何時發現葉夫人懸樑的?”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夫人反鎖了房門,半日不曾出來,女僕發了慌。正值我來葉府替葉夫人送藥,女僕便拽著我拉開了臥房的門,見夫人已懸掛在樑上,兀自搖晃著。我剪斷了那幅布條,見夫人早已斷了氣,身子冰涼,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與女僕一起將夫人屍首放平在這床上,用一塊白布遮蓋了。”

狄公道:“盧大夫,你協同仵作一齊再細細檢驗一下葉夫人的屍身,填個詳盡的驗屍格目。——你最初發現屍體,可多提供仵作些當時的情況。”

狄公於是領了陶甘、喬泰、馬榮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閣。

進了枕流閣長廊,狄會看了看臨河那一排窗軒的竹簾,吩咐陶甘將竹簾全部捲起。

馬榮突然驚叫道:“老爺,這長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鏡大箱裡看到的傀儡戲畫片十分相象。不過畫面上還有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個可憐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這張繡榻之上,只是這繡榻稍微挪動了點位置,窗軒廊柱也沒雕花。”

“你說什麼?”狄公驚問。“袁玉堂?”

“老爺,這還須細細說來,莫非真有這等巧合不成!”馬榮又驚奇又納罕。

“馬榮,你坐下慢慢說來,休要漏了情節。”狄公吩咐道。

陶甘與喬泰去窗軒都將一排竹簾全部捲起。

馬榮坐在繡榻上將昨夜五福酒家遇藍白前後如何與袁玉堂閒聊,看傀儡畫片,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認等細節—一與秋公詳說了。

馬榮說完剛一站起,望了望長廊窗軒外,猛然又想到什麼,忙大聲說道:“竟又是巧上加巧了!袁玉堂讓我看的第二套畫片正是柳樹蔭裡一痤樓閣,樓閣下一座石橋,石橋下一座水亭——石橋上還有幾個人哩。這又不是同窗外對面那何朋家柳園一模一樣麼?”

狄公探頭細看了運河對面何府的柳園,心中暗暗詫異,不由大悟。說道:“這意味著袁玉堂知道六年前葉奎林在長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內情,那何朋或許也參與了這起罪行。藍白不是告訴你說他父親在何朋府上當過侍僕。袁玉堂是這一酷虐罪行的親眼目睹者!馬榮,你得儘快將袁玉堂找來見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誤了。此刻你同喬泰去窗臺外看看,一個人從河對面泅渡過來,沿石柱爬上窗臺,再跳入這長廊是否可能。——要做到這些需要何種體魄和身段,或什麼非常的絕技。”

馬榮和喬泰仔細看了那窗臺和石柱,又爬出窗臺外試著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稱艱難。

喬泰道:“看來從石柱爬上這窗臺來的兇手不僅體軀高大,且有靈巧的攀緣本領。何朋經常打獵,爬樹或許正有一套解數,可他體軀並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兩條胳膊很長,象猿猴一般靈活。”

這時葉府那年輕侍僕上長廊來獻茶,狄公細細望著她的臉面,不覺暗吃一驚。

那侍僕退下後,狄公說:“陶甘,你沒意了那侍僕的臉面不曾?”

陶甘一愣,搶了捻左頰上三根照毛,轉了幾圈烏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 “老爺,我知曉了。他那張臉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麼?她的母親——葉夫人的女僕—— 很可能便是何朋的姘婦。她對葉奎林咬牙切齒,對何朋卻曲意袒護。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這窗臺上何朋留下的足印,為何朋作案滅跡,試圖將真相遮蔽起來,迷惑我們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問馬榮:“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嗎:”

“他頭裡以為我只是一個兵士,我後來告訴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負責京師的靖安刑事。”

“你必須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見到藍白,但未必能見到她的父親。袁玉堂必有許多隱事瞞住了她的女兒。事不宜遲,立即行動,快與喬泰去關帝廟後尋到他。找到他時務必也將他的另一女兒緋紅帶來衙署見我。我們下樓閣去吧,算來仵作和盧大夫驗屍也差不多完畢了。”

他們四人回到葉夫人臥房外的荷花小軒。

仵作上前遞上詳細的驗屍格目。說道:“老爺,葉夫人確係懸樑自殺無疑。死了約有一個時展了,叫衙役們將屍首收厝了吧。”

狄公點頭,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閻長廊驗看葉奎林屍身,並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 一併收厝了葉奎林夫婦死屍,俟公堂上裁斷後火化。

狄公轉身對盧大夫說:“盧大夫,我有話問你。”

狄公拉出桌几旁的兩把椅子,示意盧大夫坐下.

“盧大夫,你認為葉夫人因何要自盡呢?”

盧大夫一聽狄公問的是葉夫人之事,心裡稍稍安穩。於是恭敬答道;“回老爺,在下看來葉夫人是個積有賢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爺,愛戴侯爺,曲意周全侯爺。老爺或許也有所聽聞,侯爺是個酒色之徒,狎妓宿娼,無所不至,生活極是荒淫放蕩。葉夫人為之十分痛苦,她努力將丈夫想象得德行無暇,而事實上侯爺的放蕩淫邪,自甘墮落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爺這一被殺,閥閱世家的小天地裡必是議論蜂起。夫人認作是葉門的奇恥大辱。一氣之下,遂輕身殉了節。”

狄公沉吟不語,心中思忖。這盧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腸,且言詞合度,不可小覷了他。

“盧大夫。我還想問問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傳說梅夫人並非出身於世族名門。”

盧大夫心中發慌,很快又鎮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問道;“老爺聽說梅夫人什麼了?”

“聽說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個妓女班頭,名號曰藍寶石。”

盧大夫正色道:“老爺。容在下講句不知進退的話,老爺恐是耳食了外間的謠諑流言,不及細審了。外間對梅夫人的種種傳聞都不足憑信,有惡意謗毀者,也有無事生非的好事者,平白杜撰了個藍寶石的名號,強按在梅夫人身上。據在下與梅府的來往深知梅夭人嫻淑賢慧,正經是涇陽的名門貴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驚,又問:“現麼這傳聞又何從興起?”

“梅夫人孃家姓柳。起初柳大爺堅決不允女兒嫁給海亮,原因很簡單,梅亮比梅夫人大了三十多歲,做父親都綽綽有餘。但梅夫人慧眼極是賞識梅先生高行純德、學問操持,執意要嫁。父女間爭執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爺氣得三尸暴跳,羞對故里父老,移家湖廣去了。”

狄公聽罷,嘆息一聲,說道。“原來流言可畏,險些兒委屈了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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