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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在登州蓬萊縣任縣令時,理政事,導風化,聽獄訟,察冤滯,及督課錢穀兵賦、民田收授等公務,與駐守蓬萊炮臺的鎮軍互不干預。蓬萊為唐帝國屏東海疆,鎮軍在海濱深峻險要處築有炮臺,設立軍寨。本故事就發生在離蓬萊縣城九里的炮臺軍寨裡。

狄公在內衙書齋翻閱公文,漸漸心覺煩躁,兩道濃眉緊蹙蹩,不住地捋著頜下那又黑又長的鬍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號公文如何不見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過,我以為是他插錯了號碼,如今我全部找尋了一遍,仍不見那份公文。”

他的親隨幹辦喬泰、馬榮侍候一邊。馬榮間:“老爺,甲卷公文都是關乎哪些事項的?”

狄公道:“這甲卷系蓬萊炮臺報呈縣衙的存檔文牘,關乎兩類事項:一是軍士職銜變動,人事升黜;二是營寨軍需採辦,錢銀出納。我見甲卷四百零五號公文上註明‘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四百零五號公文是有關戎服甲冑採買的,想來那四百零四號也必是關於軍械採辦事項的。”

馬榮插嘴道:“這些公文是他們附送給縣衙存檔的抄件,上面說的事一件與我們無涉,我們也無權過問。”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樣文章正經是官府軍鎮重要的治理依據。國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訂得嚴嚴密密,天衣無縫?即便如此,歹徒奸黨還欲尋破綻,鑽空隙哩。這四百零四號公文或許本身並不甚重要,但無故丟失,卻不由我心中不安。”

馬榮見狄公言詞危苦,不覺後悔自己的輕率魯莽,低頭道:“適才言語粗魯,老爺,莫要見怪。只因我們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們心中有何事,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馬榮道:“我們的好友孟國泰被炮臺的鎮將方明廉拘押了,說他有暗殺炮臺鎮副蘇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將軍親自審理,我們也不必過問。只不知你倆是如何認識那個孟國泰的?”

馬榮答言:“孟國泰是炮臺軍寨裡的校尉,放槍騎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楊。人稱‘神箭孟三郎’。我們與他認識才半月有餘,卻已肝膽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誰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搖手道:“我們固然無權過問軍寨炮臺的事,但孟國泰既是你們兩位的好友,我也倒想聽聽其中的原委。”

喬泰沉默半日,見狄公言語鬆動,不禁插話:“老爺與方將軍亦是好友,總不能眼看著方將軍偏聽誤信,鑄成大錯。”

馬榮道:“半月來我們時常一起飲酒,親同兄弟,知道孟國泰秉性爽直,行為光明。蘇文虎對屬下課罰嚴酷。倘若孟國泰不滿,他會當面數責,甚至不惜啟動拳頭刀兵,但決不會用暗箭殺人。”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倆最後一次見到孟國泰是在何時?”

“蘇文虎被暗殺的前一天夜裡。那夜我們在海濱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後來碰上了兩名番商,自稱是東海外新羅人。彼此言語投機,便合成一桌,開懷暢飲。臨分手,喬泰哥將孟國泰送上回炮臺的小船,那時已經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鬍子,說道:“方將軍月前來縣衙拜會過我,至今未嘗回訪。今日正是機會。快吩咐衙官備下轎馬船用,我就去炮臺見方將軍。順便正可問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濁浪中搖晃了半個時辰,便從內河駛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條陡峭的山道拾級而上,馬榮、喬泰身後緊緊跟隨。抬頭看,高處最險峻的咽喉要地,便是軍寨轅門。轅門內一門門鐵炮正虎視著浩瀚無際的大海。轅門外值戍的軍士聽說是縣衙狄老爺來拜訪方將軍,不敢怠慢,當即便引狄公向中軍衙廳走去。馬榮、喬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轅門內值房靜候。

炮臺鎮將方明廉聞報狄縣令來訪,趕緊出迎。兩人步入正廳,分賓主坐定,侍役獻茶畢,恭敬退下。方明廉甲冑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師椅上。他是一個沉靜拘謹的人,不好言談,幾句寒喧後,只等著狄公問話。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迴曲折,故開門見山道:“方將軍,聽說軍寨內出了殺人之事,鎮副蘇將軍不幸遇害,兇犯已經拿獲,並擬判死罪。——不知下官聞聽的可屬實?”

方明廉銳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來,爽直地說:“這事何必見外?狄縣令若有興趣,不妨隨我去現場看視。”

方明廉走出軍衙大門,對守衛的軍校說:“去將毛兵曹和施倉曹叫來!”說著便引著狄公來到一幢石頭房子前。這房子門口守著四個軍士,見是方將軍前來,忙不迭肅立致禮。方明廉上前將門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開房門,說道:“這裡便是蘇鎮副的房間。他正是在那張床上被人殺死的。”

狄公跨進門檻,溜眼將房內陳設一抹看在眼內。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蘇文虎被害的那張簡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臺上的一個漆皮箭壺。箭壺內插著十幾支紅杆鐵鏃灰羽長箭,靠窗臺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邊一張書案上擱著蘇文虎的頭盔和一支同樣的箭。整個房間只有一扇門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蘇鎮副每日早上操練軍馬後,必在這房中那張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時再去膳房用飯。前天,施成龍中午來房找他,對,施成龍是軍寨的倉曹參軍,專掌營內軍需庫存、錢銀採買之事。施成龍敲了門,並不見蘇鎮副答應,便推開房門一看,誰知蘇鎮副躺在那張木板床上只不動彈。他身上雖穿有鎧甲,但裸露的腹部卻中了一箭,滿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時兩手還緊緊抓住那箭桿,但箭頭的鐵鏃是長有倒鉤的,他如何拔得出來?如今想來必是當他熟睡之機,被人下了毒手。”

正說著,倉曹參軍施成龍和兵曹參軍毛晉元走進了房間。方明廉介紹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施倉曹,正是他最先發現蘇鎮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晉元,專掌營內軍械,戎器,管鑰、土木事項。——兩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禮向狄公拜揖請安,狄公躬身回禮。

方明廉道:“你們兩位不妨也與狄縣令說說對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晉元道:“方將軍還猶豫什麼?快將那孟國泰判決,交付軍法司處刑便是。”

施成龍忙道:“不!卑職愚見,孟校尉並非那等放暗箭殺人之人。此事或許還有蹊蹺。”

方明廉指著對面窗外一幢高樓說:“狄縣令,但看那樓上的窗戶便可明白。那樓上窗戶處是軍械庫,蘇鎮副熟睡時,肚腹正對著這窗戶。我們做了一個試驗,將一個草人躺放在蘇鎮副睡的地方,結果證明那一箭正是從對面軍械庫的窗裡射下來的。當時軍械庫內只有孟國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內晃盪窺覷。”

狄公驚奇:“從那視窗射到這窗內,——有如此好箭法?”

毛晉元道:“孟國泰箭法如古時李廣一般,百發百中。不然。如何營裡上下都稱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說道:“此箭會不會就在這房內射的?”

方明廉道:“這不可能。從門口射來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頭盔,只有窗外射進來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軍士晝夜巡視。——這房子雖簡陋,究竟是蘇鎮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輕易進出。事實上出事那天,蘇鎮副進房之後至施倉曹進房之前,並無閒雜人等進來過,值戌的軍士眾口一詞證實這點。”

狄公又問:“那麼,孟國泰為何要殺害蘇文虎呢?”

毛晉元搶道:“蘇鎮副操演極嚴,動輒深罰,輕則呵斥,重則賜以皮鞭。幾天前,孟國泰捱了蘇鎮副一頓訓斥,他當時臉色氣得鐵青。孟國泰每以英雄自詡,蒙此恥辱,豈肯幹休?”

施成龍搖頭道:“孟國泰受蘇鎮副訓責不止一回,豈可單憑受訓斥,便斷定是孟國泰所為?”

狄公道:“射殺蘇文虎之時,是誰看見孟國泰在對面軍械庫視窗晃盪窺覷?他可是親口作了證?”

毛晉元答道:“有一小軍校親眼看見那孟國泰在軍械庫撥弄一張硬弓,神色慌張。”

方明廉嘆了口氣道:“那日這小軍校偏巧去軍械庫西樓找一副鎧甲。西樓上偏巧也開一小窗,離軍械庫視窗兩丈多遠。事發當時,是他從西樓那小視窗望見施兵曹在這房中大驚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趕下樓來。隔窗忽見軍械庫內孟國泰正在撥弄一張硬弓。事後調查,孟國泰也供認不諱。”

“那小軍校在西樓便不能放暗箭麼?”狄公詫異。

毛晉元拉狄公到窗前,指著西樓道:“那一視窗倘使射箭來,倒是能射著當時在房中的施成龍。——那個小視窗根本看不到蘇鎮副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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