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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好整以暇的緩緩舉壇注酒,似聽不到急驟的馬蹄聲,更看不到孤人單騎,正亡命的朝東門出口飛奔,其後面緊追著十多騎正彎弓搭箭的羯族戰士。

“嗤!嗤!嗤!”

箭矢勁疾射來,眼看把前騎射得變成刺蝟般的模樣。那人剛奔至第一樓旁,叱喝一聲,靈活如猴般彈離馬背,凌空兩個翻騰,落往燕飛身後,探手至燕飛跟前,豎起三隻手指,道:“三兩黃金!”

戰馬慘嘶,頹然倒地,先是前蹄跪下,接著餘力把它帶得擦地而行,馬體至少中了七、八箭,令人慘不忍睹。

那人卻是無動於衷,他是個長著一張馬臉的瘦削小子,年紀在十八、十九歲間,一般高度,卻是手長腳長,予人身手靈活的感覺。最特別是一對眼睛,靈活精明,顯出狡猾多智的稟賦。事實上這叫高彥的漢族小子是邊荒集最吃得開的人物之一,乃最出色當行的“風媒”,專門買賈訊息,平時非常風光,只不知為何會弄至如許狼狽田地。燕飛一手提杯,另一手豎起五隻手指,高彥失聲道:“五兩黃金,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此時羯族戰士策馳而至,勒馬收韁,散開成半月形,在下面長街往樓上瞧來,人人目露兇光,卻未敢發箭,顯是對燕飛非常顧忌。

燕飛緩緩喝酒。

其中一名該是帶頭的羯族大漢喝上來道:“這是我們羯幫和高彥間的恩怨,燕飛你識相的就勿要插手。”

高彥在燕飛身後像鬥敗的公雞般頹然又咬牙切齒道:“五兩就五兩,算我怕了你這趁火打劫的傢伙。”

燕飛放下空酒杯,眼內酒意不翼而飛,亮起銳利如鷹隼的神光,語氣仍是非常平靜,淡淡地望向樓下道:“立即給我滾,否則悔之莫及。”

羯族大漢手執劍把,雙目兇光大盛,似若要擇人而噬的惡狼模樣,瞪著燕飛好半晌後,大怒道:“好!我們就走著瞧,看你燕飛還能得意多久。”

一聲呼嘯,領著同夥一陣風般循原路離開。

高彥長長吁出一口氣,抹著額頭冷汗,坐入剛才龐義的座位去,毫不客氣的抓起酒罈,就那麼骨嘟骨嘟的大喝幾口,然後放下罈子,瞪著燕飛道:“你留在這裡幹啥?是否嫌命長呢?”見燕飛清澈的眼神仍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不由露出心痛的表情,點頭道:“唉!算我怕了你。”從懷內掏出一個皮囊,傾出五錠黃澄澄的金子,用手不情願地推到燕飛眼前,嘆道:“我去出生入死,你卻坐地分肥,那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燕飛毫不客氣的抓起金子,納入懷內。皺眉道:“你又為何要留在這裡?”

高彥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湊前少許壓低聲音道:“這是賺大錢的千載良機,南人付得起錢。順道告訴你一個訊息,至少值一錠金子,今回卻是免費奉贈,皆因見你命不久矣。邊荒集五大胡幫已結成聯盟,準備迎接苻堅之弟苻融的先鋒軍入集,且決定不放過半個漢人。

他們正在鐘樓廣場集結人馬,準備銜尾追殺撤離的漢幫。他孃的!你知否苻堅的手下猛將匈奴族的“豪帥”沮渠蒙遜昨晚已秘密潛來,聯結各族。嘿!夠朋友吧?我要走啦!”猛地彈起,一溜煙般橫過樓堂,從另一邊的窗子鑽出去,眨眼不見。

燕飛像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般,忽然抓起蝶戀花,一個筋斗躍離椅子,落到街心去,然後油然往東門舉步。

蹄聲在後方響起,自遠而近。

燕飛旋風般轉過身來,漫天箭雨已飛蝗般迎頭迎臉的射來。

謝安的書堂“忘官軒”,充份表現出魏晉世家大族的品味。四面廳的建築佈局,周遭園林內的百年老槐、婆娑柔篁,西北秀麗的夏山,東邊峭拔的秋山,北面清池小亭,透過四面的大型花格窗,隱隱透入書軒,有如使人融合在四季景色之中。

軒堂中陳設整堂紅木傢俱,四壁張掛名畫,樑上懸四盞八角宮燈,富貴中不失文秀之氣,在在顯示出謝安的身份和情趣。

在柔和的晨光映照下,謝安和謝玄兩叔侄在堂心的棋桌席地而坐,前者仍是那副自然閒適的樣兒,謝玄則有點心神不屬,皺眉瞧著謝安舉起黑子。

只從坐姿,已可看出當時胡漢生活習慣的不同。漢人自殷周雙膝前脆,臀部坐在腳後跟上的“跪坐”習俗形成以來,成為儒家禮教文化的重要編成部份。臀部坐地,兩腿前伸的“箕坐”和垂腳高坐均被視為不敬的忌諱行為。到漢末以後,胡漢雜處,垂腳高坐椅子的“胡坐”又或“箕坐”,已在漢人間廣為傳播,形成高足形床、椅、凳的居室新文化。不過在世家大族裡,“胡坐”仍被視為不敬和沒有文化修養。

謝安大有深意地微微淺笑,把黑子落在盤上,吃去謝玄辛苦經營力求圖出生天的一條大龍,盤上一角立被黑子盡佔其地。

謝玄俯首稱臣道:“我輸哩!”

謝安油然道:“自你通曉棋道,五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贏你,可見爭勝之道,在乎一心,玄侄因心煩意亂,無法專注,故有此敗。若在戰場之上,你仍是如此心浮氣躁,那即使苻堅兵法戰略,均遠遜於你,玄侄你仍難逃一敗。”

謝玄苦笑道:“如非苻堅兵力十倍於我,小侄怎會心浮意亂?”

謝安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揹負雙手走開去,直至抵達東窗,凝望外面園林美景,搖頭道:“非也非也!玄侄你正因心緒不寧,致看不通苻堅的弱點,他今次傾師南來,不但失天時,更失地利,且缺人和,而最後一失,更是他敗亡的要素。只要我們能擅加利用,可令他大秦土崩瓦解,而我大晉則有望恢復中土。”

謝玄一動不動,雙目精芒電閃,盯著乃叔倜儻瀟灑的背影,沉聲道:“請二叔指點。”

謝安從容道:“我大晉今年得歲,風調雨順,農業豐收;他苻堅於北方連年征戰,沃野化為焦土,生產荒廢,剛統一北方,陣腳未穩,在時機未成熟下大舉用兵。此為失時。”

接著悠然轉身,微笑道:“苻堅勞師遠征,橫越邊荒,被河流重重阻隔,我則得長江之險,隔斷南北,此為失地。”

接著舉步往謝玄走過去,重新坐下,欣然道:“苻堅之所以能得北方天下,皆因施行‘和戎’之政,對各族降臣降將兼收幷蓄,此為其成功之因,亦種下養虎為患之果。其軍雖號稱百萬之眾,卻是東拼西湊,又或強徵而來,戰鬥力似強實弱。我深信像朱序之輩,是身在秦軍心向我大晉。說到底我大晉仍為中原正統,雖偏安江左,卻沒有大錯失。今次外敵來犯,大家同坐一條船,便不得不團結一致,共禦外侮。至於苻堅麾下諸將,各擁本族重兵,慕容垂、姚萇等均為桀驁不馴之輩,怎肯甘為別人臣下?這是不得人和,我得而彼失。所以只要玄侄針對此點,施行分化離間之策,不但可盡悉對手佈置虛實,還可謀定後動,一舉擊破氐秦,去我北方大患。”

謝玄雙目神光四射,點頭道:“玄侄受教,那我們是否應和他正面對決?”

謝安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你是前線的大將,對戰事遠比我出色當行,一切由你全權作主。名義上以你三叔謝石為帥,事實上所有具體作戰事宜,均由你指揮。此戰宜速不宜緩,若讓苻堅兵臨大江,站穩陣腳,因為兵力懸殊,我大晉朝廷又長居安逸,更有小人如司馬道子者乘機搞風搞雨,必不戰而潰。去吧!大晉的存亡,將繫於你一念之間,別忘記剛才一局你是如何輸的。”

謝玄挺立而起,恭恭敬敬向謝安一揖到地,正容道:“小玄受教。”

謝安仍安坐不動,雙目射出令人複雜難明的神色,輕籲一口氣道:“此戰若勝,我謝家的聲望地位將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此正為我一直避免發生的事,我們在烏衣巷中飲酒清談,賦詩作文,充滿親情之愛,平靜而又詩酒風流的生活,勢將一去不返。好好照顧琰兒,讓他多點歷練的機會。”

謝玄點頭道:“小玄明白。”默默退出軒外。陽光從東窗濺進來,謝安像溶入軒內優美寧逸的環境裡,沒有人可從他的神態察覺到關係漢族存亡的大戰,正像龍捲風暴般從北方捲旋而至。

謝玄踏出書軒,與謝石等候於軒外的謝琰連忙搶到謝玄身旁,沉聲問道:“爹有什麼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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