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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趟謝安見到這位被譽為秦淮第一的才女,總有像第一次見到她的驚豔感覺,那並不涉及男女私慾,而是像對名山勝景的由衷欣賞。她除了無可匹敵的天生麗質和秀美姿容外,紀千千那靈巧伶俐的性格氣質更是令人傾倒。她絕不是那種我見猶憐,需要男人呵護疼愛的女子,事實上她比大多數鬚眉男子還要堅強,天生一種永不肯向任何人馴服的倔強,一種永不肯為遷就而妥協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動江左,她的劍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權貴想見她一面,還須看她小姐的心情。

這無所畏懼的美女,花容秀麗無倫,烏黑漂亮的秀髮襯著一對深邃長而媚的眼睛,玉肌勝雪,舉手投足均是儀態萬千,可以熱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謝安隱隱感到她並不如表面般,甘於過秦淮第一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種驚心動魄的人或事的出現。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們兩人,傾聽著河水溫柔地拍打秦淮兩岸。

紀千千從不在意自己傾國傾城的仙姿美態,儘管她貴族式筆直的鼻樑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慚形穢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豐滿紅潤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當她以輕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時,頎長苗條的體態,會使人感到她來去自如的自由寫意,更感到她是不應屬於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黃長裙,腰束白帶,頭挽高髻,沒有抹粉或裝飾,可是其天然美態,已可令她傲視群芳,超然於俗世之上。

謝安來到她琴幾的另一邊,油然坐下,沒有直接答她的問題,卻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見。乾爹卻認為曲樂只要情動而發,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藝,根本不到任何人來品評,是屬於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聲牽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溫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著繁華的兩岸,餘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紀千千從跪坐起來,為謝安擺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過烏雲透射出來的陽光,喜孜孜的道:“乾爹說得真動聽,讓我們忘掉世間一切煩惱,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兩人碰杯對飲。

謝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懷疑,天下間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兒傾心的人物呢?”

紀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嬌媚處足令謝安心跳,淡淡道:“至少乾爹便可令女兒傾心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麼高不可攀好嗎?”

謝安啞然失笑道:“若時光倒流,乾爹仍是年輕少艾之年,定不肯放過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痛苦又快樂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內為千千瘋狂的公子哥兒,可是至今仍沒有一個人得千千青睞。聽說司馬元顯那傢伙昨天在鬧市向千千糾纏,結果落得灰頭土臉,成為建康的笑柄。”

司馬元顯是司馬道子的長子,自恃劍術得司馬道子真傳,家世顯赫,在建康結黨營私,橫行霸道,人人畏懼。

紀千千俏臉現出不屑之色,若無其事的道:“多謝乾爹關心千千,卻勿要讓此人的名字打擾我們今夜的興致。”

謝安微笑道:“明天我會使人向司馬道子傳話,著他管教兒子,不要騷擾我謝安的乖女兒。”

紀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發。

謝安訝道:“千千還有什麼其他心事?”

紀千千抬頭往他望來,眼現憂色,輕輕道:“千千在擔心哩!乾爹從未試過這麼直接介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兒覺得事不尋常。”

謝安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更會隨時移勢易而變化。多年來乾爹一直奉行黃老之術,清靜致虛,謙以自守。不經意下反攀上現在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力處於峰巔的險境,盛極必衰下,已沒有多少風光日子可過,所以想趁現在還有點能力,為千千略盡人事而已!”

紀千千嬌軀微顫,沉吟良久,幽幽道:“乾爹是否在提示女兒呢?”

謝安點頭道:“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如若僥倖獲勝,建康將變成不應久留之地,對我對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干爹離東山出仕朝廷,舍下嘯遨丘林的生活,只是別無選擇。現在於權位的巔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沒得選擇,為的是家族的榮枯。”

紀千千一對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輕柔的道:“乾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教啦!絕不會當作是耳邊風。”

謝安淺嘆道:“不論何人當政,仍不敢拿我謝家如何,且一天謝玄仍在,給誰人以天作膽,在對付我謝家前,仍須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這乖女兒。”

紀千千兩眼微紅,垂首道:“乾爹不用擔心,你老人家離開建安之日,就是女兒上路之時,沒有乾爹在,建康再沒有值得女兒留戀之處。”

謝安的說話語調,頗有遺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顫,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

大晉南遷後,王導和謝安兩朝賢相,先後互相輝映,為大晉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間發生王敦之亂和蘇峻之亂,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災難,亂事雖平,晉室卻是元氣大傷,全賴謝安放棄隱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晉朝達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團結局面,而這興旺的情況,卻因苻堅大軍的南來,晉室對權臣大將的疑忌,徹底被粉碎。謝安是近數百年來罕有高瞻遠矚的明相,不但預見苻秦軍的南來,更清楚戰勝或戰敗後形勢的變化,預早作出綢繆,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只是腳踏實地去做該做的事。

紀千千對他的心事,比之謝玄或謝石更為了解,亦感到他對大晉的無奈和悲哀。

低聲說道:“乾爹對復出東山一事,有否後悔呢?”

謝安微笑道:“這麼多年來,尚是首次有人敢問我這句話。我有否後悔呢?”

他雙目露出茫然和帶點失落的神色,嘆一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正如謝安說的,他根本沒有得作選擇。當時他堂兄弟的謝尚和謝奕相繼去世,親弟謝萬兵敗廢為庶人,謝石權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難有大作為,若他不肯代表謝家出仕,謝門將後繼乏人,淪為衰門,為了謝家龐大家族的榮辱升沉,他是責無旁貸。

紀千千輕輕道:“讓女兒再奏一曲,為乾爹解悶如何?”

謝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兩杯,宋悲風的聲音在入門處道:“稟上大人,司馬元顯求見千千小姐。”

紀千千聽得秀眉緊蹙,謝安不悅道:“他不知道我在這裡嗎?”

宋悲風道:“沈老闆已說盡好話,元顯公子仍堅持要把一份禮物親手交給千千小姐,說是賠罪之禮。”

謝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賠禮留下,那便請他連人帶禮給我滾出去。悲風你要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話轉述,其他的由你看著辦,只要不傷他性命便行。”

宋悲風一言不發的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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