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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月,天氣更熱了。七月八號這天,辛意田很早就完成了工作。她提前下班,到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橘梗,打車來到郊區的一座公墓。裡面松柏累累,芳草萋萋,由於環境過於肅穆、安靜,加上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鋪成的小徑上,一下又一下,清晰地迴盪在耳邊,使人的心不由得緊張、慌亂起來。

她循著記憶一步一步朝墓地的深處走去。兩側豎立的諸多石碑令她有些怔忡:這些人的生前是什麼樣子?他們的親人經常來看他們嗎?

時間隔得久了,她只記得大概方位,等她終於找到謝厚的墓地時,有人比她提前一步來了。謝得斜靠著墓碑半趴在那裡,頭埋在胳膊上像是睡著了。不知道他來了多久,墓前放著一束菊花還有一個空酒瓶。

他聽到腳步聲,慢慢抬起頭來,雙眼有一瞬間空洞無物。

辛意田不知所措。她之所以等到這麼晚來,就是想避開其他人,以免尷尬,卻偏偏碰見他。她躊躇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花輕輕放在地上。

“你還記得他的祭日?”他似乎清醒過來,坐直身體問。

“前幾天聽人提起他,這才想起來的。碰巧在上臨,就來祭拜一下。”辛意田如此輕描淡寫地解釋著她的到來。

“你們同學的感情也未免也太深厚了些。”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含了一根刺。

她沒有說話。如果一個人在你十六歲他也十六歲時毫無預兆地離開,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心靈上的一種震撼。就算這種震撼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減弱了,然而第一次意識到生死無常這件事本身帶來的影響卻始終將貫穿你的整個生命。

“其實我不是每年都來,有時候忙著開會、應酬,然後就忘了。我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來,也是這樣一束白色的橘梗,靜靜地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那時候他剛走,還有很多親戚朋友來祭拜,大家送的都是菊花,所以一直都記得這件事。那時候很想知道是誰那麼沒常識——”

那時候他還小,還沒有真正遇見她。

“現在謎題終於解開——”謝得抬頭,從逆向的光線裡看她,問:“你為什麼送橘梗?因為他喜歡?”

“不為什麼,順手拿的。”她沒有多做解釋,一語帶過。繞墓碑轉了一圈,嘆氣說:“墓地管理的不好哦,你看,石頭縫裡長草了也不管。”

他蹲下來一根一根把雜草拔去,淡淡說:“十一年了,謝家年輕一輩的小孩子甚至不知道曾經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過,記得的也都不願想起。”

辛意田也蹲下來幫忙,感慨萬千地說:“十一年了啊,那時候我十六歲,上高二,一轉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時間就像一把刀,刀刀催人老。”

“我還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跟他同學時候的事。你眼中的他是什麼樣子?”謝得的語氣一反往常的冷淡、疏離,難得的溫和、平靜。

辛意田用力搜尋著腦海中殘存的印象:一個少年穿著校服坐在課桌前的影像漸漸浮現在眼前——,“清秀,安靜,不怎麼笑。成績好,喜歡畫畫,體育好像也不錯。就這些,沒有了。”

“那他在學校裡應該大受歡迎了?”

“好像是,但是他似乎很苦惱,每次收到禮物或是邀請,總是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還蠻好笑的。”辛意田沉浸在回憶裡,“我跟他從初中起就開始同班,三年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沒想到到了高中還同班。那時候我很內向,很害羞,再一次成為同班同學也沒有主動跟他說過一句話。就這樣大概過了半個學期。有一次月考考完,他問我考得怎麼樣。偏偏那次我考得很差,加上他突然走過來跟我說話,我受到驚嚇,一句話沒說,掉頭跑走了。我不明白當時的自己怎麼會那麼無禮,以至於後來兩人又有半個學期沒說過話。”

謝得問:“那後來怎麼又說話了?”

“那是因為到了高二,我們同桌了,這下總不能再不說話了吧!”

“你知道我眼中的哥哥什麼樣子嗎?”謝得在她的激發下緩緩開啟了回憶的大門,小時候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過。他娓娓道來:“他在院子裡畫畫,我在院子裡殺青蛙,然後把沾滿鮮血的雙手按到他畫好的畫上。他要打我,我就跑,自己摔倒了,嚎啕大哭,驚動了我爸爸。我添油加醋告他的狀,爸爸劈頭蓋臉打了他一頓屁股。我內疚了,哭著求爸爸不要打,反倒得了一隻雞腿作為獎賞。最後他罰跪,我陪著他,不過是蹲在他面前啃雞腿。有時候突發善心分給他半隻,但是一到兩人分東西吃的時候,我就提醒他還我的那半隻雞腿,然後他只好把自己分到的再分一半給我。這種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基本上每次都是我搗蛋,他倒黴。”

辛意田忍不住想說“怪不得你會這麼成功,原來從小就有做奸商的天賦”,怕脾氣不好的他翻臉,改為指責:“你為什麼要做殺青蛙這麼殘忍的事?”

“烤來吃啊!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天性殘忍,反正那些所謂的仁義禮智信都是後天培養起來的。那時候只要是活的,沒有不被我吃的,像什麼麻雀、知了、水蛇、蛤蟆、老鼠、螞蚱、壁虎等等,甚至還吃過穿山甲,味道蠻好的。”

“咦……你還真是什麼都敢吃……”辛意田聽的連連搖頭。

“我們兩個有過一次離家出走的經驗。那時候我大概四五歲,他也很小。我把家裡新買的彩電弄壞了——我跟你說過,我從小就喜歡搗鼓汽車電器這些東西,如果不是要繼承公司,我就去讀電子專業。那時候黑白電視都很稀奇,何況是彩電。他也很害怕,怕爸媽回來捱罵。不知道誰提出的離家出走,兩人揹著書包從家裡出來,又不知道要去哪兒。然後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坐火車去浙江的姑姑家。”

“啊?你們兩個小孩真的離家出走啦?”辛意田無法想象這樣的事。她從小就是乖乖女,就連最叛逆的青春期也不過是成天一個人悶著不說話,也不理人。媽媽曾罵過她是“沒嘴的葫蘆”。

“還沒走到火車站就被認識的人攔了下來。天黑了,爸爸媽媽敲鑼打鼓到處找我們,急得差點報警。回到家作為哥哥的他被我爸教訓的很慘,光是檢討書就寫了一百遍。我呢什麼事都沒有,我媽還特意去街口給我買牛肉麵吃。弄壞彩電的事也沒有人提起。”

辛意田羨慕地說:“哇,有這樣的哥哥真好。”

“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那樣替我捱打捱罵,遮風擋雨了。”他轉過頭來直視著她的眼睛,波瀾不驚地問:“你還愛他嗎?”

經歷了一開始的慌亂,辛意田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認真思考著他提出的這個問題,一字一句回答的很慢,“怎麼說呢?不能說是愛,只能算是暗戀吧,因為對方根本就不知道。加上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個人突然就走了,所以,一直難以忘懷。只是這樣而已。”

然而謝得的感情比她複雜多了。他靜靜地看著她,反問了一句:“是嗎?”

她站起來,低頭將身上沾上的雜草灰塵拍乾淨,輕聲說:“我要走了,你呢?”

“我想再待一會兒。”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猶豫了一下說:“你,你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了,畢竟,健康最重要。”

像慢鏡頭般,蹲在地上的謝得轉過頭來,以仰視的姿態望著眼前這個他愛而不得的女子。她的背後是無垠的長空,以及浩蕩的山風。

因為光線和距離的緣故,辛意田看不太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是莫名的,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就像夏天的雨,沒有緣故地來,沒有解釋地走。她沒有辦法多說一句什麼,帶著倉惶的心情快步離開。

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年少時候的事。原本以為早已遺忘的那些事,原來一直都隱藏在某個地方,只是沒有契機想起來罷了。透過這些回憶,二十七歲的她重溫了一次暗戀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

為什麼會喜歡他?也許是他不經意間的某一個動作,也許是他看著窗外沉靜的姿態,也許是他畫畫時認真的表情,又或者是他對著她不好意思的一笑……,具體什麼原因,辛意田已經想不起來了。在一群吵吵鬧鬧、油嘴滑舌的男生中,他是那樣的安靜,特別,與眾不同。

她每次從他桌前經過,心跳都要加速,從來不敢抬頭。有一次她吃完飯回到教室,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一陣風颳來,吹得滿室的書本紙張嘩嘩嘩地亂響。他桌子上的演算紙像一片落葉,悠悠然飄在地上。她躊躇不前,終於還是走過去把它撿起來。密密麻麻的一堆數字上面用紅筆畫了一個人的頭像——班主任吳大頭正目光炯炯地瞪著她。她像被火燙了一下,慌慌張張將紙壓在文具盒下面,逃離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時候她父親因病去世,母親難掩悲痛,常常以淚洗面,她開始變得沉默。家裡經濟條件也不好,學校每次要交錢,哪怕是三塊五塊,她總是為此犯愁,不敢開口問母親要。她越來越少說話,沒有什麼朋友,成績不上不下。後來母親嫁給了沈家山,儘管事前徵詢過她的意見,她還是有種被遺棄了的感覺,只盼著快快長大,一心想要離開。

而他則截然相反,家境好,成績優秀,下了課總是有人喊他打球。初中三年,他們沒有任何交集。她不曾借過他的書和筆,他的球從沒有落在她的腳下,他們很少在路上碰到,也沒有分在一起做過實驗……

他跟她說話,一般是代發試卷。“辛意田”,他喊著她的名字,然後走過來把試卷放到她桌上。她總是低頭,從沒有說過謝謝。後來到了高中,兩人同桌,不到萬不得已,她也很少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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