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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第二天還可以見到瀝川,他卻沒有出現。我對他了無期待,更無非份之想。在我看來,他的好意來自一種教養,是他慣常的處事態度,並非只針對我一人。自從見他第一面,彬彬有禮就是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不過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請他喝咖啡,以示謝意。

漸漸地一個月過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沒有見過瀝川。倒是又有傳聞他曾數度在早餐時間光顧,我從不上早班,對此無從可知。小葉倒是時時上早班,可是運氣不佳,一次也沒碰到。再老的顧客不經常光臨,也會被人遺忘。何況這條街俗稱金融街,俊男靚女並不少見,大款遍地都是。漸漸的,小童的談資轉向一位中年禿頂開著保時捷跑車的男士。而門邊的停車場日漸擁擠,老闆終於將兩個殘障車位減少到了一個,且大有取消之勢。小葉為此據理力爭。說殘障車位的存在,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懷和文化素質的本質體現,也是本咖啡館的特色之一。這麼說,足以證明小葉對老闆的商人本質太不瞭解。還是小童靈機一動,挽救了她。小童說,其實可以把殘障車位與老年車位合併起來。因為這裡還有不少開車光顧的老年人。一個位子,老年人和殘疾人都可以停車,矛盾就解決了。

小葉知道,若是沒有殘障車位,那位叫瀝川的青年肯定不會再來這個咖啡館了。他每次來都開車,說明他工作的地方離這裡很遠。他的腿又不方便,絕不會為一杯咖啡不辭辛苦地走過來。更何況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葉請小童吃飯。第二天小童對我說,小葉喝了很多酒,一邊喝一邊哭,實在可憐。他卻為小葉感到不值:這女孩陷入情網不可自拔,如痴如狂地暗戀人家半年,到頭來竟連人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訴小葉那天晚上瀝川送過我,或至少告訴她那個人名字叫王瀝川;我想了想,沒有開口。我很同情小葉,但小葉不是我的朋友。小葉很少主動和我說話,有一次我收錯了錢,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責備了一頓,弄得我很狼狽。其實這裡人人皆知她收錢經常出錯,大家都嚇得不敢讓她摸收銀機。何以我錯一回就那樣不可饒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過分了,又來請我喝咖啡。總之,她是個很情緒化的人。而我,母親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我從小就像個男孩子,不容易動感情。

這一個月,我迎來了開學以來的三次測驗。儘管我很努力地背單詞,可是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比起同寢室的同學還是太少。平均分只有六十五——聽力馬馬虎虎,精讀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學生生涯中從未遇到過的分數。我感到羞愧,感到恥辱,情緒低落到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寢室裡的女孩。因為她們的分數都比我高,對分數的態度卻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這種從“地區高中”考進來的人,才會對分數斤斤計較。

她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天天上自習,倒是不停地參加舞會,看電影,逛商場。馮靜兒是最輕鬆的一個。她所有的時間都在談戀愛,且經常逃課。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說如果保持這個優勢,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時拿四種獎學金,最高的要數“鴻宇基金”,這種基金髮給全校成績最好的十個學生。我這麼需要錢,卻與獎學金無緣。

我不是個好學生,不過,是個好女兒。我終於可以寄錢回家了,還替弟弟交了學費。餘下的錢,除了生活費之外,我還買了一個隨身聽,一隻口紅。星巴克的老闆要求女員工化妝,我便一直用著林青的口紅。等我要還給她時,她說送給我了。還不好意思的說,其實已經過期了。“化妝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還勸我不要買劣質的化妝品。我買了一個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塊錢,已經覺得很貴了。不過她說,顏色還行,和我的肌膚倒也搭配。足見我的審美能力不差。我只好告訴他,我父親是上海人,自願到雲南支邊,為了和我媽結婚,跟我爺爺鬧翻了,從此再也沒回過上海。

就在考完第三個測驗的那天晚上,我輪休,沒去咖啡店。寢室裡忽然來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認識其中的一個,路捷。原來路捷的寢室和我們的寢室是“友好寢室”。而我多半在晚間打工,錯過了友好寢室的諸多活動。聽寧安安的介紹,友好寢室的主要交流專案是男生陪女生看電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尋找發展“友誼”的機會。經過幾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數計系的男生——人稱“小高”的——獲得了魏海霞的芳心。當然,追求蕭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寢室之內。蕭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從食堂旁邊的熱水房提至少兩次開水,以備早晚洗漱之用。 蕭蕊從不提開水。總有人替她打好,送到寢室。此外,她口袋裡總是有巧克力,也是別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東區的學生舞廳。舞池大約就有一個禮堂那麼大,上面懸著彩燈,前方有樂隊,有歌手,有時唱抒情小曲,有時是瘋狂搖滾。音樂響起,大家紛紛入池,拉著手,起勁地跳著。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嶽,哲學系三年級。他說他學的專業只有考上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標是博士學位。

如果把跳舞當作一種體育的話,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天分的。我喜歡游泳,也喜歡排球,還學過一點太極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舞步。修嶽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上晚自習,因為他老聽我抱怨考試成績。

“玩就玩,學就學。你不能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學也學不好。”他認真地建議。

修嶽有資格這麼說,是因為他是他們系的學習部長。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試入讀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聽說你常常出去打工?錢大致夠用就可以了,不要為了打工而犧牲學業。”他又說。

“哦。”

“我外語早已過了六級,不過口語不好。尤其發不好捲舌音。”

“真的嗎?”我說。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顆鵝卵石放在舌頭下面練習捲舌。”他看上去一副堅毅之色,“對了,週五晚上的英語角,你去嗎?”

“不去。在什麼地方?”

“西區花園。”他色帶驚奇,一個學外語的人怎麼可以不去英語角。

“這個週五你有空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練完了口語我們還可以和路捷他們一起看電影。夜場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次吧。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試,我得好好準備。”

“別老想著學習,要勞逸結合。特別是臨考的時候,要好好放鬆。”

“我還要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堅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頭錄相廳看錄相,嗑了幾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鬧到半夜一點,友好寢室的活動才算結束。

我一直想著自己的成績,心事重重。

從此之後,我每天五點鐘準時起床背單詞。除了打工上課,一切業餘時間我都在學習。

藉著深秋夜晚的路燈,我可以看見草上的白露。咖啡館的員工每四個小時有十分鐘的“Coffee break”。考試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個角落裡,隔著窗戶看颯颯秋風,清掃漫長的街道。夜燈高照,點點幾個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著咖啡,忽然有個人影向我走來。

我再次看見了瀝川。

這回他穿著咖啡色的外套,純黑的高領毛衣,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他的肌膚很白,臉上輪廓鮮明。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臉。好像剛剛洗過澡,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水汽。頭髮又溼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髮膠的廣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個單詞——“dashing”——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人都叫他“西裝青年”。穿西裝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適的一個詞當是“時尚男生”。說他是男生,因為比起街上的時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書卷氣。

“Hi!”他說,“How are you? (譯:嗨,你好嗎?)”

“I am fine.(譯:還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 (譯:介意我坐在這裡嗎?)” 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 Please si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譯:不,不介意。請坐。我去端咖啡給你。你今天想要點什麼?)”還沒等他回答,我趕緊加了一句:“這次我請客。謝謝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時地改回中文,因為我的口語僅限於咖啡館常用水平。越過這個範圍,有可能出洋相了。

“哦……別客氣。你坐著,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點什麼嗎?”他一面把裝著電腦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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