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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CGP,這個城市裡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甩賣”的喇叭一聲高過一聲。每個門面都張燈結綵。路上的行人是悠閒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來溫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幹,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箇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階賓館裡,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裡翻譯各種圖紙和檔案,每天平均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都已出來。成捲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速度卻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清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一朵怒放的葵花。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麼具體的形狀。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面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淺灰色,像一面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遙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麼打眼,卻有一種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從來不是POMO,為什麼這一次變得這麼後現代?又說招投標辦的負責人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此外,CGP最強的競爭對手是迦園國際的首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浩天的風格瞭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GP,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檔案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潤色,然後交給江總複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列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我到餐廳裡好好地吃了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嘗過敲魚湯沒有?我跑到廚房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裡。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裡“觀察”。病房遮蔽一切手機訊號,但有專線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只睡幾個小時。我給他發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隻字不答,回給我的只有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儘管如此我這顆被冷落的心裡卻有了一絲甜蜜。為了讓我戒菸,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都幸福不過來,還抱怨什麼!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鐘時,張少華忽然打電話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辣椒癮、孜然癮,算得上五毒俱全。瀝川不過是隻發現了一樣而己。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麼好,作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主任,是關鍵人物。他有濃重的溫州口音,王總可能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這裡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系,你說會有多重?”張少華在那一頭說,“他是行內人,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行!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我們上午才接到通知。你準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髮髻,上面插了一根紫色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胸的問題也好辦,紋胸一墊就高了。那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動人的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裡我還在複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就是“清潔乾淨”;“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發現CGP的“頭粒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和張少華已經等在那裡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無論外表看上去多麼剛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純淨,不含一絲雜念。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麵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眼波微動,迅速恢復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自己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 畢竟來的人都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相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麼好,還需要翻譯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是招標辦的主任謝鶴陽。”

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敢當面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紹:“謝主任您好。我是王瀝川,CGP的設計師。”

“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只是話音裡果然含著濃重的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句子,竟出自只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的臉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時候,建築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建築師。”

瀝川微微頷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麼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琅琊王氏,是純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這位是迦園國際的總設計師田小剛先生。”

“小剛,好久不見。”

“確切地說,是六年沒見了吧,瀝川,你怎麼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哪裡,我的公司還在這裡,需要的時候會過來照應的。”瀝川頓了頓,又說:“謝主任,小剛是溫州建築師,佔著天時地利人和。CGP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主任不會厚此薄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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