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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爭即友誼。

努力即自由。

服從即力量。

掉漆的白牆上寫著明明白白的三行字。男孩站在辦公室裡, 看著窗外的白牆,發呆。

男孩叫易晚。他今年十歲,早在三年前,他就被醫院確診擁有某種功能障礙。自閉, 高功能, 又或者是別的點什麼?父母真拿到這個結果時被嚇了一跳。他們把易晚趕到了門外的走廊上, 問醫生, 門縫裡洩露出隻言片語:

“其實他大多數時候, 也沒什麼異常……”

“這個病會影響他以後高考嗎?高功能……是不是指智商還會比其他人更高一點?會影響傳宗接代嗎?”

還有最後一句話。

“……其實易晚媽媽還年輕, 這時候生個二胎,也不算晚。”

就像小學裡的孩子們對易晚說的那樣。

“易晚,我聽媽媽說你是高功能自閉症,高功能是高智商的意思嗎?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也有好聽一點的話。

“易晚,像你這樣, 是不是更能專心在學習上啊?”

“高功能……智商應該很高的啊。易晚, 你會做這道數學題嗎?”

他們圍在易晚身邊“噓寒問暖”,在易晚的腦海裡,他們變成了一群在篝火邊手拉著手跳舞的小人。小人裡有心不在焉地給他做檢查的醫生,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對小孩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有離開診室後就開始吵架的父母,他們在離婚前於法庭上用嘴皮子翻遍了兩家祖宗八代的基因譜系, 就為了說明“易晚”的異常是對方的錯,從而多分割一點財產;有一些家長, 把易晚的症狀到處說, 在八卦的最後捂住口, 用一句“哎喲我沒別的意思, 就是真可憐見的……”來給自己交流言蜚語的贖罪券;還有一些老師:讓易晚去收問題學生作業的,因為易晚很乖,只有他哪怕被問題學生推倒在水坑裡,也要固執地做完“收取作業”這一行動才離開;讓易晚去參加一些拼圖、或者小學數學比賽的;還有在辦公室裡高聲說話的:“小說裡都說高功能自閉症是天才,我看我們班那個易晚,表現也就一般般……”

他們在考慮這種“病症”時,似乎首先關心的是能否有人從中得利。易晚是說,在關注一個名字冗長的病症時,他們首先關注的是其中的、能夠有利於他們自己的、能夠在社會上起到功能的屬性部分。例如高功能自閉症,他們會一廂情願地認為:“啊,高功能,高智商?真不錯。聽起來擁有這樣一個天才的愛慕挺時髦的/聽起來還能讓他辦一些事。”當他們關注這類病症時他們就在看這個。對於他們來說,比起這個“天才”,“自閉”相關的屬性就不再重要了。甚至這是有點“可愛”的,因為這使得“天才”不再高高在上,能被砍價,他們能以一個相對低廉的價格“買到他”,主要功能比其他同類產品更好且沒有被損壞,因此油然而生一種優越和親近感。甚至挺多關於愛情的影視作品裡就是這樣乾的,人們對此嗑生嗑死。不過比起歧視和□□,這已經好了太多了。

但這種所謂的“天才”的心裡難道會沒有一種心如明鏡般的絕望嗎?缺乏某種功能,不代表不能感受到。身邊這些人都好像是在為了他/她能創造的利益,在忍耐他/她這個怪胎似的。是的,始終是怪胎,沒有人把他們和他們當成同一國的人,只是覺得怪胎擁有的功能很酷,這些“酷”彌補了怪胎的缺點讓他們吃的虧。怪胎們活在一個透明的殼裡,處理不了這些複雜的感情,連自己的絕望也感覺不到。於是後來,人們把他們之間的故事稱為“愛情”。

易晚想說,得病也不是我的錯。但易晚應該不想說這個。因為他才十歲,還處理不了這樣高深的情感。

他只能看見找他談話的班主任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似乎是因為他走神。易晚總是會走神,這倒不是因為ADHD之類的病症,而是因為對於他來講,他和常人的關注點往往是不同的。而且班主任這一次也沒告訴他,他應該來辦公室,同時看著他。他沒說不可以這麼做。

其實易晚不怎麼能分辨出人臉上的情緒。但他聽見班主任說:“……易晚,我覺得你不太適合留在這個班級。你甚至不適合在這個社會里。”

下班的時間到了。易晚可以離開了。

他在教室裡又發現了自己散落一地的東西,還有桌上的塗鴉痕跡——其實易晚不懂,為什麼在他的桌子上塗鴉這件事會讓那些孩子感到興奮。他們會在易晚站在被塗鴉的桌子時,像一群小野人一樣舉著雙手、興奮地四處奔跑和轉圈,就像原始社會圍著篝火轉圈一樣。

易晚又想到一個塗畫本上的說法。人的基因有排他性。在上古時期,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間發生過曠日持久的戰爭,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長得很像,於是就誕生了“恐怖谷”這一概念——對於智人來說,那是一種長得像你、又不是你、卻會把你撕碎的生物。萬年過去,尼安德特人已經消失殆盡,但排異的本能依舊被植入了智人的DNA裡。人們會下意識地抱團、排斥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生物。因此,這些孩子在奔跑,就是這種優秀的自保基因在發揮作用。他們奔跑轉圈圍觀他的樣子,也和原始世界圍繞篝火的動作一脈相承。很有意思的巧合,這說明人從古至今,即使環境科技改變,他們本身也從來沒有變過——在人人總強調“動盪”是不好的社會里,這一點是不是值得讓人慶幸?

易晚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的。就像班主任說的:“你的心裡要有這個社會,這個社會才會接納你。你的心裡沒有這個社會,就別怪這個社會處決你。”

他於是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撿自己的東西。過程中有一個小男孩過來,他於是期期艾艾地說易晚有個東西被他們扔到了“某個地方”,易晚可以跟著他去拿。其實易晚看見他是在門外被那群嬉笑著總是丟掉他的東西的男孩們推出來的,他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小男孩會帶他去“某個地方”,易晚會在那裡被施加新的惡作劇——比如被抓著手去摸“大衛”雕像的生殖器,然後他們會在旁邊大笑著說易晚滿腦子黃色——一個禁忌又可以用來羞辱人的詞彙。他們幹過很多次這種事,屢試不爽。

但易晚也是可以學習到這種套路的。這次他搖頭說不。

孩子們走了。易晚不知道他們怎麼能從這種活動裡一直獲得快樂,明明大多數時候易晚什麼表情都沒有。他於是又開始想尼安德特人。

有幾樣東西不在教室裡。易晚發現教室的窗戶開著。他探出頭,發現東西被扔了下去,比如他的空書包。

易晚不喜歡東西被扔下去。樓下是花壇,書包會沾上泥濘。嬸嬸看見了又要罵——是的,易晚的父母還是離婚了。他的父親以在外地工作的名義,先是週一到週五把易晚扔到叔叔嬸嬸家。後來,他乾脆節假日才會回來了。

但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無可奈何。無論是節假日才回來的父親,還是一直在為社會的穩定性做出貢獻的那些孩子。

易晚決定去圖書館看書。圖書館不遠,距離小學就幾百米。書包背在他的背上,溼溼的,但人人都是背書包上下學的,所以這沒什麼,這是易晚融入社會的模仿。但他還想著尼安德特人的小故事,社會上其他人會想知道尼安德特人的故事嗎?

閱覽室很小。但易晚喜歡這裡,因為這裡不僅有陳舊的書,還有電腦。易晚喜歡使用電腦,它帶給他不同的世界。他甚至無師自通般地學會了打字,手速還很快。於是班主任曾說“易晚不愧是高功能自閉症”,還讓他給他幹一些輸入東西的活兒之類的。

他怎麼又開始聯想了?

圖書館裡有尼安德特人的書。但它們太晦澀了,還是英文,易晚看不懂。除此之外,尼安德特人就出現在《世界100大恐怖未解之謎》之類的書裡。比起前面的書,它們賣得更好,說不出是因為聳動的標題還是內容,還是“世界”和“100大”兩個字會給人一種看了它就能比其他人更瞭解世界的錯覺。易晚看了這本書上關於尼安德特人的內容,一頁紙,在討論尼安德特人是否和人類有生殖隔離,他們的女性是怎麼性交,他們的女性和智人女性的陰部有什麼區別。易晚看這本書旁邊的那頁,講述了另一個“恐怖未解之謎”。非洲某個部落的女性會在脖子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銀環,拉長脖子來變美。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會一圈又一圈地往脖子上加套新的銀環,直到脖頸上的面板被拉扯到極限,像是紙一樣輕薄脆弱。書的最後一段用聳動的語氣說,這些從女孩長成的女人,最後不能摘掉脖子上的銀環。這些曾經的束縛和折磨,如今已經成為了生命的支撐。一旦摘掉,她們的脖子就會像紙一樣斷裂——嚓。然後她們的腦袋,會“骨碌碌”地滾下來。也就是說,她們會死,摘下被她們戴上的枷鎖似的、用來改造她們的銀環後,就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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